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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清醒,回到怀孕老婆亡故前一天

花玉石 著

其他类型连载

都市重生+奶爸+渣男悔过自新+宠妻儿+事业暴富何宁背负巨大遗憾,表面的风光掩不住内心苦闷,郁郁终生,死不瞑目。重生回到三十年前。睁开眼的那一刻,儿子娇小,妻子怀孕,女儿未出生。腊月里年关将近。为着妻儿,踏着大雪,拼了命,赚来一笔钱,给妻儿饱肚子暖身上。一家子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这才是刚刚开始。

主角:何宁,李娟   更新:2022-11-25 20: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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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何宁,李娟的其他类型小说《猛清醒,回到怀孕老婆亡故前一天》,由网络作家“花玉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都市重生+奶爸+渣男悔过自新+宠妻儿+事业暴富何宁背负巨大遗憾,表面的风光掩不住内心苦闷,郁郁终生,死不瞑目。重生回到三十年前。睁开眼的那一刻,儿子娇小,妻子怀孕,女儿未出生。腊月里年关将近。为着妻儿,踏着大雪,拼了命,赚来一笔钱,给妻儿饱肚子暖身上。一家子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这才是刚刚开始。

《猛清醒,回到怀孕老婆亡故前一天》精彩片段

“儿子,不要走…不……”

这一声嘶吼,何宁清楚感觉到,是从自己肉体的嘴里发出来的。

耳边,一声小孩稚嫩突然大哭。

何宁眼睛瞪大,猛然清醒,忽一下坐起身。

眼前,三岁的儿子看着他,眼神惊恐。

哭着喊着:“妈妈,妈—妈—”

何宁失声叫:“文文?儿子?”

门帘揭开。

在心底深处,呼唤了三十年的那个身影从外面进来。

何宁又失声叫:“娟?老婆?”

三十年前,李娟出事早产,一尸两命。

梦境里似的,三十年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何宁眼前。

她蹲在儿子身边,好言安慰:“文文不怕,有妈妈在。”

小孩哭腔泣调:“爸爸…爸爸吼我!”

拉住孩子的手,看一眼从炕上坐起来的何宁。

女人眼神里闪过一抹恐慌。

她一手托着自己肚子,一手拉着孩子,从这间屋里逃一样出去了。

门帘被母子揭开的一瞬,一股刺骨寒冷从外面透进来。

“妈妈,冷!”

“在厨房乖乖待着烤火,再不要跑过来。”

“可是爸爸冷……”

何宁一脸懵神,不是死了么?

最后那一刻,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将要身死魂灭,一切归于虚无。

最后那一刻,病床上的何宁,肉体死了,一抹神魂硬挺着,不愿消散。

这一缕不愿消散的神魂,嘶声呐喊。

“儿子,叫一声爸爸,叫一声啊,让我死而瞑目。”

传进耳朵的,不是儿子叫爸爸的声音。

是他的几句决绝。

“姓何的,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会认你是我爸。”

“你死了,我妈也不会原谅你。”

“你死了,我没出生的妹妹也不会原谅你。”

“你的遗产,我不会要一个子儿,带着你的钱进坟墓去吧!”

这几句话,对着马上成为一具尸体的何宁说完。

年轻人转身离开重症监护室,没有一丝留恋。

最后一抹将要消散的神魂意识,声嘶力竭呐喊:“儿子!不要走…不……”

内心里,深重的遗憾阻隔着,不瞑目。

猛然清醒,眼前,三十三岁的儿子,只有三岁。

猛然清醒,亡故三十年的老婆,怀孕的身影在眼前一闪。

何宁从炕上跳下,屋子门帘揭开,眼前满世界白,一场大雪。

刺骨的寒冷猛一下扑面袭到身上。

村里一串鞭炮声炸响。

脑子里的记忆忽一下拉近。

两世的人生经历割裂清晰。

眼前,破败农家小院,两间土坯房。

是三十年前生活的农村老家。

又听到儿子委屈的声音:“爸爸凶,爸爸不好。”

“文文,不管他,妈妈教你送灶神,妈妈陪你放炮炮。”

腊月二十三?

何宁心脏狂跳,呼吸粗重。

重生到老婆难产亡故的腊月二十三。

离傍晚早了一小会。

前世,这个点儿,喝醉酒昏睡的何宁,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

是一帮讨债的混混。

何宁答应他们的,那笔钱赶年三十儿前还上。

可腊月二十三傍晚,他们上门讨债。

李娟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块钱掏出来给他们,希望能打发他们离开。

他们不行。

他们拉走半年的救命口粮,拉走过冬的煤炭,拉走家里的柜子。

他们还要拆一间房,拉走十几根房椽抵债。

李娟扑上去跟他们拉扯,被一把推倒,重重摔在地上。

腰椎挫伤,昏迷不醒。

村里山路崎岖,大雪封路,不能及时送去医院。

难产!

一尸两命。

后来知道,他们讨那笔债讨到家里,拉粮食拉煤揭房顶,威胁妻儿。

何宁若奋起反抗,把他们反杀了也不为过。

知道的太迟。

猛然清醒,重生回来,让他抱憾一辈子的事还没有发生。

还来的及挽救一切。

又一串鞭炮声在村里爆响。

咬咬牙,稳住心神。

往前跨一步出了这间屋子,再跨出一步,到简陋低矮的厨房。

不能显得过分激动。

不能扑上去跟文文亲,不能跟老婆拥抱。

不能哈哈大笑又嚎啕大哭。

此刻,在李娟眼里,他酒醒后进厨房,不是张嘴要钱就是骂老婆吼儿子。

何宁轻轻揭开门帘进去,厨房里还算温暖。

炉子里火苗扑腾腾。

家里有煤炭取暖,情况不是太糟。

何宁眼睛盯着三岁的文文看,盯着怀孕八个月的老婆看。

就想扑上去抱住妻儿,大笑一场大哭一场。

老婆,儿子,我回来了!

不行,会让妻儿更惊恐害怕。

张开嘴想说话,喉咙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何宁身子慢慢蹲下,张开双臂,脸上微笑。

声音尽最大可能温柔:“儿子来,爸爸抱。”

在李娟眼里,何宁这个样子,更令他害怕。

李娟声音里满是祈求:“何宁,我求求你,不要给儿子发脾气,他是怕你冻着,进去给你盖被子。”

文文抱紧妈妈的腿,眼神里满是恐慌,声音微弱:“粑粑不凶,不凶妈妈。”

何宁心里,锥子刺进去。

他把胸口捂住,咬紧牙关忍着痛。

他得有多混蛋,才能让老婆和儿子这么惧怕他?

中午那会儿,他喝醉酒,对着老婆吼叫,对着儿子喊骂。

再一头栽在炕上昏睡过去。

外面,村里又一串鞭炮声响。

腊月二十三,小年。

恭送灶爷回天的日子,灶爷二十三上天言好事,三十儿回宫降吉祥。

何宁再深吸一口气,脸上给妻儿微笑。

口气再尽最大可能温柔:“老…老婆,咱送灶爷回天,咱放炮过小年。”

何宁说这句话时,把汹涌的泪水硬憋回去,咽进肚子里。

他走到灶膛跟前,双手伸出去,轻轻撕下供了一年的灶神画像。

“娟,灶爷饼呢,给我拿六个,是六个对吗?”

缩在炕沿边,护着三岁儿子的李娟神思发懵。

何宁醉酒睡醒,这态度,跟往天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是瞪着眼睛大吼大叫。

是一脸微笑着用双手小心翼翼撕灶神画像。

还问她要灶爷饼。

他问话的声音微颤,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激动。

“娟,灶爷饼放在哪里呀?”

九二年,穷是穷,但白面还是有的。

李娟小声嘀咕:“在大锅里扣着。”

何宁揭开灶膛上大铁锅锅盖,一碟子圆圆的灶爷饼扣在锅里。

连碟子拿出来。

三个一摞,两摞摆好。

小香炉挪过来,把里面的沙土松一下。

“娟,香在哪里?”

何宁又微笑着问。

李娟一脸更懵,这是半天前喝醉酒大吼大叫的孩子爸爸吗?

何宁态度大变,判若两人。

李娟适应不了。

李娟认为,他是为了要家里仅有的那点钱。

“宁子,年货咱不办了,文文的新衣服也不买了,过完年一开春,要买种子,要买一只小猪仔,我求求你,别跟我要这点儿钱了。”

老婆哭腔祈求,一锥子一锥子扎在何宁心上。

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娟,从现在开始,我不沾一滴酒,不玩一把牌,我不会让你们母子再受一点委屈。”

李娟听到这些话,眼神愣怔怔,身子僵住。


“娟,把香给我!”

李娟恍过神,抬头看案板旁碗柜上面,伸胳膊从上面取。

何宁一步跨过去,伸手稳住她的身子。

“老婆你不要动,我来拿。”

李娟张嘴愣神。

这个男人,突然间知道疼老婆了?

何宁伸长胳膊,橱柜顶上的一捆黄香拿下来,抽出一根。

小心翼翼塞进火炉盖子眼里。

再抽出来,一缕青烟,香头上一个火点。

“儿子,过来,爸爸教你上香。”

文文抱着妈妈腿,大眼睛扑闪看过来,小脸蛋上神情疑惑不定。

再抬头看妈妈。

李娟把疑惑万分的神思拽回来,口吻柔柔弱弱说一句:“文文去吧,跟爸爸一起上香。”

小文文慢慢走到何宁身边。

眼神里依然是惊恐害怕。

何宁忍着锥刺的心痛,弯下腰,脸上含笑。

这根香小心翼翼递给儿子。

“来儿子,站在灶膛前,握住香,作揖,插在香炉里。”

文文三岁,身子矮小,够不到香炉。

何宁转过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抱起儿子身子前倾,让他把这根香插在香炉里。

小家伙小手手,插了半天把这根香插稳。

“爸爸,好玩!”

儿子抱在怀里,深深的,深深的亲一口他额头。

退后一步,何宁双膝跪地。

文文小小身子在他臂弯里也跪着。

划着火柴点燃灶爷壁画,一把火一缕灰烬。

何宁的脑袋重重磕下去。

三岁儿子的小脑袋也磕下去。

脑袋磕下去的何宁,半天没抬起来。

双肩颤抖,身子颤抖,咬紧嘴唇无声哭泣。

实在忍不住了,哭得满鼻子满脸泪水。

“爸爸?——”

何宁抬起头,吐一口气,用手掌把眼泪擦掉。

双臂伸过来,儿子搂进怀里。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妈妈,爸爸错了!”

这一幕,站在炕沿边,托着肚子的李娟,看得清楚明白听得清楚明白。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宁会搂着儿子伤心痛哭?

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会说出给老婆儿子认错的话?

一进腊月,他终日游手好闲,和狐朋狗友鬼混,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浑然不顾家。

回来就撒泼骂人,然后躺在炕上昏昏睡到傍晚。

三年前,李娟以为,他当了爸爸,身上有了重担,就会收心,就会顾家。

但是,三年多过来,这个男人令她失望至极。

突然间,他竟然痛哭认错。

李娟一时不敢相信,接受不了。

“爸爸不哭,不凶妈妈。”

文文用小手给何宁擦眼泪。

在三岁儿子的眼里,无论何宁怎么混蛋,都是他粑粑。

前世,他死亡时病床前那一幕,儿子不认他的决绝,似乎是刚刚发生。

何宁站起身,儿子抱在怀里,亲他脸蛋,亲他额头。

已经是傍晚,几个混子,上门讨债。

马上到家门口。

“文文,待在妈妈身边,看好妈妈,不要出来。”

何宁把怀里的儿子轻轻放到地上。

满含深情,满含愧疚看一眼李娟。

“老婆,你和儿子都不要出来。”

何宁出了屋子,房门关住。

他不放心,他怕老婆跑出来拉架,极有可能被他们推倒。

窗台上的锁子拿过来,挂在合住的门栓上。

院墙角立着的四股铁叉握在手里。

出了院子,踩着积雪从门前的小坡滑下去,站在河湾里大路上。

等了十分钟。

一辆面包车从远处开过来,慢悠悠停在他跟前。

镇上的街混,杨彪从车里出来,黄大衣厚暖帽。

他的三四个手下也从车里出来。

“哟?宁子,知道我们要来?”

“知道!”

“钱凑够了?”

“没有!”

何宁口气冰冷,眼神冰冷,没有一点恐慌不安。

杨彪纳闷,没凑够钱,他说话有这般镇定自若?

何宁身上散发着冰冷杀意。

杨彪看着他手里的铁叉,再看他的眼神,突然觉得这家伙今儿有点不对劲。

脱了胎换了骨似的。

杨彪使手腕,先让何宁赢钱,再让他把赢的钱输掉,再给他借一千块,再让他把这一千块输掉。

再让他打借条。

借砖瓦厂杨彪一千块,最迟赶腊月里还清。

九二年的一千块,对于农家人,对于何宁,是一笔无力偿还的巨款。

前世的此刻,他被吵闹声惊醒,缩在房间里没出来。

任他们在家里拉走粮食拉走煤炭,任他们跟呼喊的老婆撕扯。

他没出屋子,没阻止混子们在家里折腾,酿成终身悔恨无法弥补的遗憾。

重生回来。

此刻,何宁把他们堵在家门口的坡路下面。

回想着在前世接下来要发生的一遭。

瞪眼咬牙,怒火转换成眼神里冰冷的杀意。

四股叉在手里捏紧,口气坚决:“杨彪,我欠你的钱,我会还你。”

杨彪把大衣往身上紧一下,手伸出来:“钱呢?”

“现在没有!”

杨彪身后的人骂骂咧咧。

“屁话,今天不拿钱,我们踏进你家院子揭你家房顶。”

何宁一声爆喝:“敢进我家院子一步,我杀了你们!”

那个“杀”字,从何宁嘴里清晰有力吐出来,骇人听闻。

杨彪张嘴愣神。

何宁用前世闯荡到五十岁,铜城市叱咤风云,黑白两道谁人不知的口气说出这句话。

四股刚叉在何宁手里忽一下横过来,对着杨彪的脖子。

杨彪不是向前一步,是退后了一步。

他嘴上口气立马温和:“宁子,别这样,好说好说。”

何宁捏着铁叉,往前一步。

杨彪双手伸到脖子前挡住钢叉,他看出来,今儿的何宁不好惹了。

但他也不是好说话的人,何宁这一处,还把他吓不住。

“宁子,你写了借条,这笔钱你躲不掉的。”

何宁冷哼一声。

“我造的孽我担,但,你拿我的赌债敢威胁我妻儿,我杀了你,我给你偿命。”

前世,三天后,何宁一刀砍在杨彪脊背上。

若不是被几个人拼死拽住,杨彪就被何宁杀了。

所以,此刻的何宁说出杀了杨彪,神情里不是开玩笑。

杨彪身后的几个人欲扑上去。

“大哥,我们几个还治不住他?”

杨彪拦住他身后的手下。

他看出来何宁眼神里的冷意。

那种眼神没有恐慌,没有害怕,是保护他的家院,保护他妻儿的坚决。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跟你拼命的。

杨彪看出来了,硬闯他家,这小子真能干出杀了他的举动。

“好说好说!何宁,我再给你五六天时间,三十早上,我来拿钱,你若还不上,别怪我不让你们一家子过年。”

何宁怒喝一声:“滚!”

他手下的人指着何宁:“小子,敢跟彪哥横?你等着,还不上钱,我们揭了你家房顶。”

杨彪一伙,要这种债,也怕遇到硬茬。

不是正经民间债务,遇到硬茬拼命抵抗,最终也不了了之。

几个人钻进面包车,顺着压出来的雪路回镇子里砖瓦厂。

何宁绷紧的身心放松下来。

危机暂时解除。

但不一定消除了。

他们极有可能在年三十儿早上又来逼债。


何宁转身跑回院里。

刚进院子,听见儿子在厨房屋里哭,门拍的啪啪响。

“爸爸开门呀!”

李娟气急喊道:“何宁,犯什么混,开门啊!”

门在外面挂了锁,母子出不来。

“儿子不哭,爸爸来了,爸爸这就开门。”

锁子拿下来,打开门,何宁看见儿子哭得伤心至极。

老婆也抹一把眼泪,吼何宁一句:“你干么把门锁住?我要做饭!”

何宁一把夺过李娟手里的面盆。

嘴上道:“老婆你现在不要动,你快生了,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晚饭我来做。”

李娟神情又是一愣。

难道说,刚才把老婆孩子锁在屋里,他不是恶意?

他主动做饭,他会做?

何宁拿走面盆,去后窑面袋子里挖一碗面。

再把其它生活用品认真翻看一遍。

半袋子白面,半袋子小米,半缸酸菜,两袋子土豆。

何宁愣着神看这些生活物资。

就这些东西,已经到腊月二十三,这个年怎么过?

苦笑一声,安慰自己。

还好还好,家里有几袋子煤炭,妻儿暂时冻不着。

有几袋子麦子,有白面,肚子暂时饿不着。

肉会有的,年货会有的,新衣服会有的。

还有五天时间准备。

重生回来,当务之急,先把这一顿饭给老婆儿子做好吃好。

挖一碗面回到厨房,何宁给妻儿一个微笑。

“娟,我不会擀长面,但拉条子拌面还是会做。”

重生回来,并不是什么都会。

在案板上擀长面,何宁就不会。

李娟抱着肚子,瞪着眼睛,愣怔怔看着和面的何宁。

“宁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整个冬天,他游手好闲,不是喝酒就是赌牌。

李娟已经习惯了。

他突然疼老婆儿子,李娟心里有的只是恐慌。

他就是为了要李娟身上的那点儿钱。

“宁子,我求求你,不要跟我要钱好不好?”

何宁把面团在案板上揉,再用面盆扣住醒一会儿。

文文扒在案板上,大眼睛扑闪。

“爸爸,吃肉肉面条。”

何宁心里又一疼。

没有年猪,家里哪有肉?

只有腌缸酸菜和土豆。

文文大眼睛大脑袋,声音软糯,可爱至极。

可头发微黄稀疏,身上瘦弱,一阵寒风就能吹倒。

老婆怀孕八个月,脸上蜡黄,加上情绪焦虑,也只有漂亮的大眼睛忽闪。

本该白白胖胖的儿子,本该白白胖胖的老婆。

妻儿需要肉食补充营养。

何宁决定,这顿饭让老婆儿子一定吃上肉。

已经是腊月二十三,村里有人家肯定杀了年猪。

先借一点儿回来。

“老婆,我要出去一趟,有五毛钱先给我,是给儿子买一串鞭炮。”

“你…你是给儿子买炮?不是喝酒?”

何宁心上,又狠狠一锥子。

“老婆,就是买一串鞭炮而已。”

刚才,李娟答应孩子,陪他放炮炮,本来就想出去买一串鞭炮。

李娟转过身,从衣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五毛钱,小心翼翼递给何宁。

“你…真的是给儿子买鞭炮?”

李娟是怕他拿着这五毛钱出去打散酒,又喝得烂醉。

“老婆,过小年,家里得有个响不是?”

何宁手抖着,小心翼翼把这五毛钱捏在手里。

“爸爸,吃肉肉,不放炮炮。”

何宁蹲下身,亲一口儿子小脸蛋。

“儿子,肉肉要吃,炮炮也要放,从今儿开始,这个年,爸爸陪你们母子热热闹闹过。”

“我二十分钟就回来了。”

先去二叔家借一块肉。

就在今天,二叔家把年猪杀了。

即便和二叔二婶关系冷漠,但他家杀了猪的今天,借一斤二斤肉总能借来吧?

何宁踏着积雪,小跑着到村东头二叔家。

在他家大门口就闻到一股肉香,放了重花椒的。

豁!炖肉骨头?

能端一盆回去更好。

站在院子里,何宁喊一嗓子:“二叔,二婶?”

何宁脸上嘻嘻笑。

但他二婶脸黑沉的跟锅底一样。

嫌弃何宁就像嫌弃一条流浪狗。

“你来干什么?”

“二婶,我儿子闹着要吃点肉,你家猪肉给我借上一块,过两天我还你。”

二婶鼻子里哼一声。

“你家没喂年猪,你拿什么还我?你到别人家借去。”

何宁的亲二婶,说完这话,门帘一揭进了屋子。

站在院子里的何宁,脸上还挂着尴尬微笑,透身冰凉。

三年前,父亲离世,二叔二婶对何宁,冷漠的像路人。

何宁咬咬牙,涌上的悲愤咽回肚子里。

转身离开。

怪自己不招人待见。

手里有两个子儿,不是扔在商店里买酒,就是扔在赌桌上。

但是,不管自己怎么混蛋,看在三岁小儿和怀孕妻子的身上。

亲二婶,好歹给他借一块肉啊!

不借,二婶说他没啥还。

转身出来,脚步沉沉到王家小卖部里,花五毛钱买一串鞭炮。

回家的路上,心情更加沉重。

单有炮声,这不行。

儿子满眼期盼着吃肉肉。

怀孕的老婆,又何尝不馋一口年猪肉?

刚好走到梅姑家大门口。

梅姑家没有杀猪,但他闻到一股浓烈肉香。

为着妻儿这顿饭吃上肉,他把脸皮抹一把,装进裤兜里。

迈步子进梅姑家大门。

“梅姑,你家有肉吃啦?”

梅姑没二婶那么冷漠。

“宁子,我家后天杀猪,杀了猪,肉就给你家送过去。”

梅姑这句话暖人心,后天,何宁就有了梅姑家送的一些肉。

但何宁想让妻儿这顿饭就吃上肉。

何宁脸上笑:“梅姑,你家厨房锅里明明煮着肉,我闻错了?”

梅姑咧嘴笑:“你姑父给人家杀猪,人家送的几个猪尾巴嘛,我给煮上了。”

何宁不想绕弯子,头低着看脚面。

嘴里道:“梅姑,把你煮的猪尾巴,现在给我借一个,先给我老婆儿子吃一顿,后天你家杀了猪,不用再送我肉。”

梅姑眼神一愣,不是惊讶何宁借一块肉。

而是他说出的话,竟然主动为着他老婆儿子着想了。

“好啊!好,我给你捞一个,刚煮熟,你拿去,肥的那些切片,就着酸菜炒上,香着呢。”

一个猪尾巴,连带着一圈儿尾巴根上的肥肉,装在碗里递给何宁。

“够吃一顿,我家猪杀掉,我再送你好肉,宁子,听姑劝,好好疼你妻儿,再不敢喝酒买醉折腾人。”

何宁端过碗,眼睛盯着肉块,一字一句:“梅姑,我醒了。”

转身大步回家。

梅姑在他身后叹气:“唉,我当年那根脑子抽筋,把我的娘家侄女介绍给你。”

梅姑的叹气嘀咕,何宁听不见。

他端着这个煮熟了的猪尾巴,往家里小跑。

重生回来,看自家这处破败小院和土坯房子土院墙。

何宁心里没有一点点失落,有的是巨大的安慰。

前世,豪宅别墅,那不是家。

妻儿在,才是家。


揭开门帘,进厨房屋里。

碗里的肉香,立刻把小文文吸引过来。

“爸爸,肉肉?”

“儿子,这顿晚饭,爸爸给你吃香香的肉肉,爸爸还教你放炮炮。”

李娟眼睛本来大,看着一碗肉,眼睛瞪得更大。

“这…哪儿来的?”

“梅姑家煮的猪尾巴,我借了一个,先让你们娘三个吃一顿。”

何宁出去的这会儿,李娟把案板上的面坨子擀开,切成细条,拉长了下进锅里。

何宁端着一个煮熟的猪尾巴就进来了。

李娟知道,何宁是厚着脸皮去梅姑家借的肉。

李娟满心是忧虑:“宁子,你也好意思张口,咱拿什么还人家?”

“梅姑说了,她家后天杀年猪,会给咱家送一些肉过年,梅姑心好。”

何宁嘴上说话,手上拿刀。

把猪尾巴杆子从根上切下来,一剁两截。

“儿子,这截你吃。”

小文文小手手伸出去拿过半截,喂进嘴里大口嚼。

“儿子,慢慢啃,骨头你嚼不碎,把皮肉吃掉就行了。”

另半截,何宁拿在手里给老婆喂。

“老婆,这半截是你的。”

李娟脑袋偏过去。

何宁突然喂她吃肉,她不自在不习惯,说一句:“留着孩子吃。”

“不行,这半截你必须吃上,你肚子里不是我孩子?”

李娟脸色微微一红,拗不过何宁喂她,张嘴咬住。

但她心里还是忧愁,过年的肉,跟人家张嘴借,算什么。

何宁转身拿起刀,把圆圆的一坨肉,连肥带瘦切成片,切了一碗。

再拿一个碟子,小跑去后窑捞一碟子酸菜回来。

当当当切成酸菜丝儿。

李娟看得惊讶,他什么时候拿菜刀切菜有这么顺手过?

“爸爸,啃不动了!”

何宁张开嘴:“啊!给爸爸啃!”

半截尾巴杆子被小文文啃得剩骨头,啃不动了,急慌慌的。

“还想吃肉肉!”

“嘴张开。”

何宁嘴里咬着儿子啃剩的尾巴骨,用筷子夹起刚切出来的一大块肥瘦相连的肉,喂进儿子嘴里。

文文一口咬住:“香!还想吃!”

何宁俯下身,亲儿子脑门顶。

“是爸爸香还是肉肉香?”

“肉肉香!爸爸也香!”

何宁哈哈笑。

但眼里含着满眶泪。

李娟嘴里咬的半截,只是含着,并没有吃。

她手里不停,拉条子拉完了。

她俯下身,把嘴里的肉给儿子。

何宁无奈苦笑:“老婆,你也要吃啊!”

李娟没吭声,拿筷子捞出锅里煮熟的面。

“老婆,我来炒酸菜肉片,你定定缓着。”

现在的李娟,挺着大肚子,弯一下身再直起来,很吃力的。

农家妇人扛活,并不是真的身体棒,生活所逼而已。

何宁把她轻轻拽到炕沿边缓着。

“老婆你听话,你看着,我炒的酸菜肉片不差啥!”

锅里的面汤倒出来,铁锅用清水涮掉,搭在火炉上。

罐头瓶里的菜油倒进锅里。

李娟心疼,喊一声:“少点儿,就这一瓶菜油了,还要过年。”

何宁咧嘴笑一声:“先把今儿的日子过去。”

菜油冒烟,何宁问一声:“没有葱姜蒜?”

李娟应声:“哪有!”

李娟走到橱柜前,拿出调料罐,是盐和花椒末。

李娟慌声喊一句:“油冒烟了,快倒酸菜呀!”

何宁把切好的一碟子酸菜倒进锅里,“滋啦”,酸香味扑鼻。

“老婆,有粉条就好了!”

“哪有粉条!”

“粑粑,想吃粉条肉肉!”

何宁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酸菜,身子低下,亲一口啃着猪尾巴骨头的儿子。

笑着说:“爸爸明天给咱家买粉条。”

李娟神情更加忧郁:“哪有钱买粉条。”

何宁口气坚定认真:“明天我去挣买粉条买蒜苗买花生买新衣服的钱。”

嘴里说话,手上不停,切好的一碗肉倒进酸菜里。

下意识说一句:“老婆,鸡精给我!”

李娟皱眉问:“什么?”

何宁想到,这年头,鸡精这种调料哪有?

“我是说,明天我去山里抓山鸡卖钱办年货。”

李娟当他说这话是开玩笑。

“哎呀,你怎么把一碗肉都倒进去了?留着明天给儿子吃呀!”

嘴里抱怨,李娟把刚倒进去的肉又两筷子夹出来多一半。

“我是想让你和儿子多吃点嘛!”

李娟抱怨一句:“那也不能一顿吃完。”

何宁辩解:“我说了我明天去挣办年货的钱。”

李娟突然咧嘴哭。

“宁子,不要打牌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何宁说去挣钱的话,让李娟恐慌万分。

以为他是出去玩牌赢钱。

“钱”这个字眼儿从何宁嘴里说出来,听在李娟耳朵里只有惊恐。

何宁不提钱。

酸菜肉片放了盐和花椒末,翻炒均匀,从锅里舀出来,拌上满满一碟子拉条面,先端给李娟。

“你先吃,吃饱饱的,咱陪儿子放炮炮!”

不管怎么说,何宁是把一碟子菜拌面端到了李娟眼前。

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主动热心。

李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恐慌,是感动,还是无所适从。

“宁子,我自己吃,你照顾儿子。”

又一碗菜拌面端给小文文。

“粑粑,文文自己吃。”

李娟端着碟子靠着炕沿吃饭,儿子趴在炕沿边吃饭。

何宁摇头苦笑,家里被他折腾的连吃饭桌子都没有吗?

何宁眼睛睁圆,看着妻儿吃饭,吃一顿他自己做的饭。

看着看着,没办法忍住,咬着牙咧着嘴笑。

笑着笑着,眼泪双行挂在脸上。

李娟眼睛看他,又一愣神。

“宁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何宁把脸上的眼泪擦掉。

“老婆,我高兴,看着你们娘儿三在我眼前吃饭,我是真的高兴,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粑粑,肉肉香!”

小文文端着碗,转过身,到爸爸跟前:“爸爸也吃!”

令何宁没想到,小文文挑起一筷头面条,给他喂过来。

“哗”一下,眼泪又流满一脸。

前世,三十年里,他哪有享受过儿子叫一声“爸爸”的幸福?

前世,出事儿以后,三十年里,儿子不见他一面,不认他是爸爸。

重生回来,今晚此刻,三岁的儿子挑起一筷头面条给他吃。

小文文手里的筷子还拿不稳,晃晃悠悠。

“儿子乖!爸爸喂你吃!”

端过碗,一筷子一筷子给儿子嘴里喂饭。

“爸爸吃!爸爸不哭!”

“爸爸是高兴,爸爸是真的高兴。”

给儿子喂一口,自己吃一口,流着眼泪,陪着儿子吃着这顿饭。

李娟拿着筷子,慢慢吃饭,眼睛看着何宁疼儿子。

这个男人真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娟心尖儿上那么一颤。

只要他不喝酒不赌牌,待在家里哄儿子开心,陪儿子玩儿。

日子再苦再累,李娟认为自己能担起来。

分家分得了一大片土地,翻过年开了春,种粮种棉,是自己家的。

这是李娟心里有奔头的最大希望。

“爸爸,吃完饭饭放炮炮?”

“对,吃完饭饭放炮炮,咱家院里也有个响。”

小文文拍拍肚子:“饱饱了,爸爸放炮炮。”


三个人吃饭的这会儿,锅里的洗碗水冒热气。

李娟把碗筷放进去。

何宁抢先一步:“你缓着,我洗碗。”

李娟不依。

“你陪儿子玩就行了。”

“你这不是要生了嘛,我怕你有个闪失。”

李娟脸上,神情闪过一抹被男人关心的不自在。

“我哪有那么娇气?过了正月十五才生。”

“过了正月十五?你确定?”

“哪能确定,大概时间。”

“我女儿,你猜叫什么?”

“瞎说,你怎么能知道是女孩。”

前世,文娟难产身亡。

但孩子硬是生出来,女孩。

文娟坟头堆着一个小小的坟,何宁的小女儿悦悦。

重生回来,今晚的灾难消除掉,悦悦安安心心在妈妈肚子里。

何宁哈哈笑着喊一声:“我儿子文文,我女儿悦悦,我老婆李娟,咱放炮过年喽!”

李娟疑惑不已。

男人是真得要变了吗?

他痛哭,他又大笑,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神情,都是脱了胎换了骨的表现。

何宁抱着儿子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放五毛钱买来的鞭炮。

村子里,隔一阵就传来一串鞭炮炸响。

一根香点燃捏在何宁手里。

一串鞭炮平展展躺在院子里,用香头点着引线,那就是一串炸响。

李娟问一声:“宁子,能不能放半串?”

“为啥?”

“留半串三十儿晚上放。”

李娟心疼花钱。

“儿子,香拿上,看我的,咱一个一个放,不是更好玩吗?”

何宁蹲下身,把半串子鞭炮一个一个取下十来个。

另半串子折好塞给李娟。

“留着吧,你说三十儿放咱就三十儿放。”

李娟心里更是不明白,男人这半天是怎么了。

什么时候这么听过老婆话?

一个鞭炮端端竖在院子里,引线朝上。

何宁把这根香递给儿子,鼓励他:“儿子,你先放一个?”

三岁小儿哪敢放炮,眨巴着眼睛看爸爸。

“嘿嘿,胆小!爸爸教你。”

何宁把儿子抱在怀里,大手握小手,小手握着香,刚要点鞭炮引线,忽然想起什么。

回头看李娟,说一句:“老婆,你站远些,吓着我女儿。”

李娟后退一大截子,双手把耳朵捂住,喊一声:“你小心,别把儿子炸到。”

“老婆放心,炸不到!”

何宁大手握着儿子小手,香头上的火点颤颤巍巍往引线上点。

“爸爸,怕怕!”

“不怕不怕,点着了就跑。”

香头上的火点颤颤巍把引线点着。

“滋啦”一声,火花飞溅。

何宁抱起儿子转身就跑,刚跑到李娟跟前,“啪”一声爆响。

“爸爸,好玩好玩,再放。”

“好,再放一个!”

又点着一个炮,何宁抱紧儿子又往李娟跟前跑。

“咯咯咯…粑粑好玩,粑粑再来!”

院子里,隔一会儿,一声爆响,再隔一会儿,又一声爆响。

李娟愣怔怔看父子俩整个放炮过程,自始至终,何宁把儿子抱在怀里。

点着炮转身就跑,儿子咯咯笑,何宁也哈哈笑。

跟何宁婚姻生活的这几年,从没有出现过今天晚上这种父子互动的快乐。

李娟看着看着,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是高兴?

更多的是委屈!

转过身,用手掌偷偷抹眼泪。

何宁看到了,走到她身后。

“娟,开开心心的,哭什么呀?”

李娟转过身,用手掌抹掉脸上眼泪。

不看何宁,一句话也不说。

何宁知道,老婆看到他疼儿子,看到他和儿子开心笑,是心里高兴。

但高兴的同时,她心底深处巨大的委屈泛上来。

这几年,父子间这种互动快乐,对李娟来说都是奢侈。

“宁子,把儿子抱屋里,外面冻了半天。”

何宁摸摸儿子小手小脸,果然冻得冰凉。

“快进屋里烤火!”

“爸爸,冻手手!”

何宁赶紧把儿子抱进厨房屋里,小手在火炉上烤。

这时候,何宁才注意到,儿子虽然穿着厚棉袄,但这身棉袄是姐姐家孩子穿了几年后褪下来的棉袄,并不保暖。

儿子脚上穿的鞋子,也是补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棉鞋。

在外面站一会儿,若不是何宁抱着他,小家伙身子要冻透。

“粑粑,手手冻!”

看到文文的小手手,何宁的眼泪又要汹涌喷出来。

手背上,一道一道冻裂了的口子。

“娟,家里的棒棒油没有吗?给儿子抹一点儿。”

“前段时间用完了,我再没出去买。”

李娟不是没出去买棒棒油,是舍不得身上那点儿钱。

东西,能省就省,能不买就不买。

“娟,这不行,儿子手背上冻裂子,要抹油,要戴手套,你身上的钱,你给我一块,我去给儿子买棒棒油和手套。”

何宁又张嘴要钱,本能的,李娟心里恐慌。

但他说是给儿子买手套和棒棒油,是为着疼儿子。

李娟犹豫了一下,手往身子底下衣兜里伸。

“宁子,这点儿钱开春要买猪仔,要买地膜,还要买种子,花完了,怎么办啊?”

何宁紧紧捂住儿子双手。

口气恳切,认真解释道:“娟,买那些东西,不是在春上吗,到那时我会挣来一大笔钱。”

“你…你怎么挣?冰天雪地的。”

“冰天雪地有冰天雪地的好办法,你先给我一块,我给儿子买棒棒油和手套。”

何宁看出来了,跟老婆要五毛钱一块钱,是何等的费劲。

但何宁今儿的表现,让李娟心里有了动容。

他要这一块钱,似乎真的不是去买酒,不是去押碗子。

一块钱掏出来了,刚要给何宁,李娟的手又缩了回去。

“宁子,咱村里商店没有小孩手套,我问过了。”

“那我去镇上买!”

李娟一口拒绝:“不行,你不要去镇上,你在镇上肯定押碗子,这一块钱肯定输掉。”

何宁苦笑,天黑了,三十里路,他也去不了镇上了。

李娟把一块钱换成一毛钱:“给,你去咱商店买个棒棒油。”

接过老婆手里的一毛钱。

何宁转身跑出去。

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头上冒热汗。

吓李娟一跳。

“干么跑这么快?”

“娟,我是一秒钟都不想离开你和儿子。”

重生回来,这是何宁的真心话。

用热水给儿子洗干净小手,给他手背上把棒棒油擦上。

“娟儿,我要你和儿子吃好穿暖,我一刻都等不及,我现在就搞东西,明天赚一大笔钱回来。”

亲一口儿子,把他放到炕上,安顿一句:“天黑了,乖乖睡觉,爸爸赚钱去了。”

李娟亡魂大乱。

一把拽住何宁:“你答应我的,你不去玩牌了,你又说话不算数?”

李娟以为他要出去玩牌。

“老婆,我是出去抓野兔子啊!”


李娟一脸疑惑:“抓野兔?”

“对,抓野兔卖钱。”

李娟更疑惑:“能抓到吗?”

“今天晚上,抓两只野兔,明天一早,我去红会矿区,卖给那些矿工,咱就有钱办年货了。”

红会矿区的那些下井挖煤工人,身上有钱。

过年前的这几天,猪肉兔子肉鸡肉羊肉,拿去那儿卖,总能脱手。

但是,李娟不信。

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能抓到野兔子?

何宁嘿嘿一笑。

安顿道:“你哄文文安安心心睡觉,我很快回来。”

李娟想问,你真不是去打牌?

这句话咽回肚子里没问出来。

何宁转身出屋子。

前世,就这会儿时间,李娟摔伤身子,肚子痛,在炕上疼得打滚。

他从萎靡中震惊过来,跑出院子去村东头叫二婶帮忙。

跑过一片荒地时,惊跑了两只野兔子。

算算时间,离惊跑那两只野兔子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重生回来,他并不能改变那两只野兔子出现在那片荒滩。

家里有一张细密的大网。

何宁进后道装破烂的一孔窑洞里。

三翻两找,不但把这张大网找出来,还把一件厚重羊皮袄找出来了。

太好了,穿上羊皮袄,蹲在雪地里一个小时,不至于冻坏。

再找四根两米长的麻杆。

需要一条绳子,越长越好。

没找到长绳子,回屋里问李娟:“你有一个羊毛线疙瘩,给我用一下。”

李娟哄文文睡觉,坐在炕上,眼神愣愣看男人。

他要毛线疙瘩而已,又不是要钱。

李娟转身从炕拐角的木箱子里取出羊毛线疙瘩。

问一句:“用这个能抓到野兔?”

“能!”

何宁看一眼躺在炕上睡着的儿子,呲牙一笑,他真的不想离开妻儿一分一秒。

但年货,新衣服新帽子新手套,更更重要。

穿上厚重的羊皮袄,夹着网和一个袋子四根麻杆,大步往村道小路旁那片荒滩里去。

一个小时后,两只灰白的大兔子一蹦一跳从山坡那儿跑下来。

只要何宁不惊扰它两,野兔子的一个蹦跳,一个支棱耳朵的小动作都不会改变。

四根麻杆隔开插在地上,网子展开,撑在麻杆上。

再用毛线绕住麻杆。

毛线绳长长的拽住另一头,离网子有一百多米远。

何宁蹲下身子,等那两只兔子跑过来。

心里有点儿忐忑,他已经把一些情况改变了。

兔子看到撑起来的一张网,不钻进网下,也是有可能。

耐心等半个小时。

这年头,野兔子最高价能卖七八块。

七八块能买来一捆子粉条,一捆蒜苗,两条鱼,五斤花生,二斤糖果。

心里想着这些年货,眼睛盯着网子。

两个灰白色身影一蹦一跳从山坡那边下来了。

何宁纳闷,这片雪地里有什么可供兔子吃的?

眼睛余光又看到荒滩对面,村里人家的打麦场,堆着几垛麦草。

明白了,天黑下来,兔子去打麦场找吃的。

何宁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拽住毛线绳子。

他把网子端端架在兔子要经过的地方。

眼睛死死盯着兔子一蹦一跳。

网子两米高,不影响它两从下面经过。

何宁心里狂跳,嘴里默念:“进去,快进去!”

第一只兔子进去了。

但后面那只拉开了一截距离。

第一只兔子顿了一下,前脚立起来,不知道看什么。

另一只兔子两个跳跃跟上。

都在网子下面了。

毫不犹豫,何宁手里的毛线绳子使劲一拉。

撑起来的四根麻杆串联在毛线绳子上,忽一下都倒了。

网子铺展落在两只兔子身上。

兔子惊跳,猛蹬起后腿逃跑。

但网子在身上缠绕,它俩越跑,网子缠绕的越紧。

兔子网子绕成了一疙瘩。

何宁跑过去,费好大劲儿才把兔子从网子里解出来。

“十多元到手啦!”

前世,五十岁的时候,他名下分分钟钟进账十万百万。

那种挣钱,没任何感觉。

但这两只兔子卖掉,十几块钱让他心里满满的充实和喜悦。

“儿子,粉条有了,糖果有了,花生也有了。”

但是,还不够给妻儿买新帽子新衣服新棉鞋。

前世,明天下午,他去山里看一处地方。

给亡故的老婆和夭折的女儿看墓地。

那个地方,跑着一群山鸡,被打墓的人抓回来十几只。

何宁等不到明天下午,今晚碰碰运气。

一只山鸡也能卖五块。

提着两只兔子先回家,给老婆报喜讯。

他今晚出去,不是和狐朋狗友打牌,是抓了两只兔子。

看见一个人影在他家门口晃。

是跟他天天晚上厮混的闲蛋。

“哎!你干啥?”

“哟,宁子,等你半天,抓紧走,就缺你一个了。

这几天晚上的这会儿时间,雷打不动,他叫何宁出去打牌。

他以为,何宁会马上转头跟他走。

但是,何宁吼了一个字:“滚!”

这个人,不敢说是村里的混混,但也不是好人。

“宁子,你咋啦?身上没钱?没事儿,兄弟借你一块。”

何宁突然暴怒,咬牙切齿大骂。

“姓王的,你他妈的是人吗?我儿子三岁,我老婆怀孕八个月,你叫我天天晚上打牌?你拉着我去镇上,被姓杨的诈骗,老子恨不得杀了你。”

这几句大骂,被刚从屋里出来的李娟听到了。

何宁又吼一句:“滚!老子发誓,再要跟着你们这帮混蛋去打牌,我自己剁了手指头。”

这几句话,把来叫他的人唬得转身跑了。

何宁鼻子里还呼哧呼哧喘气。

李娟从院里出来,声音微微颤,喊一声:“宁子!”

何宁立马换成满脸微笑,把袋子举起来。

“老婆,看!”

袋子里的家伙惊的乱抖。

李娟瞪大眼睛:“猪仔?”

“你满脑子就想着猪仔,是两只野兔,明天卖个十八二十。”

李娟眼睛里金亮。

“你真抓到兔子了?”

“那是,我还要抓山鸡去,兔子和山鸡,明天一早拿去红会矿区,卖给工人,咱的年货新衣服都就有了。”

李娟不信,非要看到袋子里到底是不是兔子。

何宁将袋子提进屋里,解开口,让老婆看。

真真切切是山里乱跑的野兔。

“宁子,真是你刚抓的?”

“难不成我从谁家偷的野兔子?”

李娟的心情,现在不是疑惑,不是恐慌。

是喜悦。

大门口,他怒喊的那几句话,李娟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男人,真的要改变了。


何宁喝一碗热水,身上暖和。

说一句:“老婆,我进山里抓那群山鸡。”

“你还要进山?这大晚上的。”

“老婆,我等不及明天下午,说不定今晚就能抓到山鸡,明天卖一百块钱。”

李娟惊呼:“一百块?”

何宁口气轻描淡写:“一百块算什么,我说了,就这几天,我让你们娘三个吃得最好穿得最暖。”

“可是你一个进山…我不放心。”

喝了一碗热水,身上暖。

李娟说这句话,让他心里更暖。

有多久没听到老婆这种关心他的话?

李娟看他的眼神,只有惊恐和失望。

“老婆,那个山沟不远,我很熟的,没事儿。”

何宁抓来两只兔子,让李娟心里万分喜悦。

她转身,站在炕沿边,把手电筒从橱柜上面取下,递给何宁。

安顿一句:“你小心,大晚上的。”

“咱这山区,早就没有狼了,我小心什么。”

何宁把手电打着,光照还可以。

开一句玩笑:“这是咱家最贵重的家电喽?”

李娟微微一笑:“宁子,只要你不玩牌输钱,咱好好把日子过,会好起来的

李娟的意思,好日子是等到开春,种十几亩地,有了好收成就是好日子。

再养一只猪仔,到明年过年,就有了年猪。

这是李娟能把日子撑下去的希望。

这种好日子太慢,何宁等不及。

穿上皮袄,拿上七八根麻杆,夹着网子袋子准备出门。

“等等!”

李娟把一个红色围巾拿出来,给何宁一圈一圈绕在脖子里。

耳朵都护住了。

何宁身上暖洋洋,脖子里暖洋洋,心里暖洋洋。

进山沟,抓那群山鸡去。

前世的明天下午,打墓人从山沟里一处崖坎下发现的十几只山鸡。

何宁是碰碰运气,如果今晚抓不到,那明天下午肯定能抓到。

大踏步,踩着积雪,往后面的山沟里去。

半个小时后,到一片荒滩。

前世,老婆和女儿的墓地在这片空地上。

他愣怔怔看这片荒滩空地看了半天。

手电筒照在雪地上。

密密麻麻一串鸡爪子印。

腊月二十三的今晚,刚才叫他打牌的那个闲蛋,即便没把何宁叫去,也叫了别人打牌。

他们在暖和的屋里,坐在烧炕上打牌。

而何宁踏着大雪进山里,为着妻儿过上好日子,抓山鸡卖钱办年货。

电灯照着密密麻麻的野鸡爪子往前走。

这场大雪,气温骤降,山鸡们在雪地里不会跑得更远。

跟着爪印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

电灯照在一处没有被雪掩住的崖坎底下。

何宁惊喜地心脏要跳出来。

二十几只山鸡挤挤挨挨躲在崖坎下过夜。

电灯光亮照在它们身上,一动不动,黑眼豆溜溜转一下。

如果不下这一场雪,矿区的工人骑着摩托车,背着钢砂猎枪,进山打兔子打山鸡。

这年头,还没有严禁捕猎山鸡兔子那一说。

这群山鸡,卧在崖坎下成一堆,一动不动。

但它们突然受惊,四散乱飞,说不定一只也抓不住。

何宁先不急着溜下崖坎扑上去,

而是用电灯把周围地势照了个清楚。

心里有了数。

电灯灭掉,淡淡的雪光,基本能看清楚地面。

网子铺开,悄没声息展在鸡群前面的雪地上。

网子的一个边拴上几段毛线绳,足够长。

手伸进雪里,拿出几个硬土疙瘩。

毛线的另一头拴在土疙瘩上,从崖坎上扔上去。

难免发出动静。

挤挤挨挨那二十几只山鸡居然一动不动。

太冷了,它们动木掉了。

要不然,在明天下午,打墓的人,也不可能把它们在雪地里抓住十几只。

何宁双手加两个脚从旁边斜坡爬上去。

打着电灯,踩着山皮子上的积雪,小心翼翼走到崖坎上面。

这要滑下去,五六米高,也能把腿脚摔折。

一定一定小心,万分万分小心。

捡起两根绑了毛线绳子的土疙瘩,慢慢往鸡群跟前拉。

网子这边拉斜了,再拉另一头。

尽可能保持两边拉均匀。

网子的一边马上靠近鸡群,可网子平平铺在地上,并没有张起来。

再往前拉一截,惊动鸡群,呼啦啦散开飞掉了。

何宁打着电灯照下去,想了一下,原从旁边斜坡溜下去。

用同样办法,把网子另一边拴上绳子,绑上土疙瘩,扔到崖坎上。

网子这一边被拽上劲,张起来,挂在半崖。

何宁狂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现在,网子一边挂在半崖,一边铺在雪地上,离鸡群很近了。

又爬到崖坎上面,把挂在半崖的这一头,解开土疙瘩,小心翼翼放下去。

刚好掩在山鸡群身上。

半天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这时候,何宁才觉得十个手指头冻得生疼生疼。

把手指塞进羊皮袄下面暖和一会儿。

电灯再照下去,奇了怪,鸡群竟然还是无动于衷。

又从旁边的小坡溜下去,把铺在地上的这一边用土疙瘩压住,左右两边也压住。

抓第一只。

何宁知道,第一只山鸡只要惊恐扑棱,其它山鸡受惊吓就会猛然起飞,

只要它们一起飞,大部分就能飞进网子里。

灭掉电灯,双手张开,慢慢靠近。

按准了,猛摁下去。

摁住的山鸡突然挣扎,还发出“呱啦”一声叫。

忽突突扑棱棱,十几只山鸡没头没脑乱撞,被一张大网死死缠住。

但飞掉了五六只,在何宁头顶的夜空里四面乱飞掉了。

网子缠住的这十几只,兜紧,提在手里。

有二十斤重。

老婆儿子的新衣服有了。

回家!

进了院子,厨房屋里的油灯还亮着。

何宁心疼,老婆熬着瞌睡等他回来。

轻轻推开房门,悄悄问一声“娟,咋还没睡呀!”

“你说你进山,我睡不着,我等你回来。”

“你先睡,我把这十几只山鸡收拾清楚,不能让它们这一夜死掉。”

李娟看着网子里扑棱扑棱的一堆,男人给他的惊喜,有史以来第一次。

“宁子,真是你抓的?”

“娟儿,靠山吃山,这十几只山鸡,明天能卖…大概一百块吧?”

李娟失声惊叫:“一百块?”

“明天一早,我拿去矿区卖,我在隔壁屋里收拾,别惊着你和儿子,你赶紧睡觉,别等我。”

李娟身子重,熬不住瞌睡。

何宁回家,她放心了,头一挨枕头睡了过去。

何宁转身到隔壁屋里,两个一对,用毛线绳子绑住腿和翅膀扔在地上。

恍然想到,先给老婆炖一锅鸡汤补身子。

轻手轻脚进厨房,提了暖壶和面盆。

放血,烫毛,掏内脏。

一会儿时间收拾干净一只。

有点失望,一斤多一点的肉。

又回到厨房,炉子里火捅旺,搭上锅添半锅水,山鸡肉炖进去。

何宁坐在炕沿边,守着火炉,守着锅里炖着的野鸡。

守着睡着在炕上的妻儿。


没有手表,何宁不知道具体时间,估计午夜三点过了。

眼睛盯一会儿睡着的老婆。

又盯一会儿睡着的儿子。

重生回来,今晚,他不想眼睛一闭睡着,他看老婆看儿子看到天亮。

看不够!

三十年里午夜梦回的场景,在眼前实实在在。

炉子里火苗扑突突,锅里咕嘟嘟。

李娟翻了一个身,鼻子吸吸,一股浓烈的鲜香窜味。

半睁开眼,隐隐约约,男人的身影在炕沿边坐着。

“宁子?”

“嘘!天还没亮!”

“宁子,你熬着?”

“我炖了一只野鸡,明天一天,你们母子有鸡汤喝了。”

李娟坐起身,外面的白,隐隐约约映着炉子上冒气的锅。

“宁子…你,哎呀,一只鸡卖五块钱呢,你干么给我炖?真浪费!”

她不喝鸡汤,她要五块钱。

“老婆,躺下睡吧,好好睡,已经炖锅里了。”

已经炖锅里了,只能喝进妻儿肚子里。

李娟又躺下,嘴里低声喊:“你明天不是要去红会矿区吗?赶紧睡。”

“对对,我睡一会儿,我明天要走四十里雪路。”

炉子里再添满煤炭,锅里再添两勺水。

何宁上炕,脱了厚重的棉裤,躺进儿子的被子里,紧紧搂住儿子身子。

再一睁眼,天色微微亮。

儿子暖暖和和搂在怀里。

旁边,老婆侧着身安稳睡着。

冬天里冷,别人睡到大天亮,睡到中午。

何宁满脑子想着去红会矿区。

裤子穿好衣服穿好,跳下炕,炉子里添碳着旺。

半锅鲜香鸡汤,泡上昨晚烙的灶爷饼,够老婆儿子喝一天。

何宁真不想离开妻儿出门。

但不出门不行。

年货、新衣服,一刻都不能耽搁。

李娟被何宁弄出来的动静吵醒,翻起身。

“宁子,你这就出门?”

“娟,四十里雪路,我走三个小时能走到都是快的,我现在就出发。”

“娟,这锅鸡汤,你切两个土豆炖进去,和儿子好好吃上一天,不要省着。”

李娟张嘴想劝一句别让他去了。

但两只兔子,十几只山鸡,是男人昨夜抓回来的。

是几十块钱。

他突然顾家,浪子回头。

不能给他阻碍。

“宁子,你…你小心雪路,早点回来。”

“娟,你和儿子在家,安心等我回来,一定小心自己。”

何宁就着一碗热水,吃掉三个灶爷饼,再洗把脸,精精神神。

隔壁屋里的十五只山鸡,两只两只捆在一起,没死掉一只。

兔子也没死掉。

何宁把它们装进袋子背在肩膀上。

安顿一句:“娟,家里你守着,我这就出门,赶晚上回来。”

“宁子…”

“嗯?”

“早点回来……”

“哎!”

身上暖洋洋,心里暖洋洋。

背着两个袋子,一大早出了门。

李娟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男人。

不相信耳朵里听到的男人给他说的话。

李娟翻起身穿好衣服下炕,揭开锅盖,半锅鸡汤,热乎乎鲜香味窜鼻子。

李娟脸上微微笑,咬咬嘴唇。

笑着笑着,眼泪珠子掉进锅里。

心底里里的焦虑愁闷,似乎,消失了一些。

“宁子…”

何宁已经走出去了五里路,哈出去的白气在鼻子眼睛前面凝聚。

出了十里铺山沟,上了去往红会矿区的大路。

如果不下这场大雪,在这条路上,或许能顺一辆拉煤车到矿区。

但现在,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矿区。

三个小时后,何宁一身热气腾腾,站在一大片平房前面。

为了不让袋子里的山鸡和兔子死掉,这一路上,走一会儿,他把袋子解开,让山鸡们透透气,缓缓身子。

一路操心过来,山鸡兔子好好活着。

何宁大步进了平房院子。

矿区的住宅户,不是农村一家一院。

他们住在一长排平房里,有可能是十几家。

袋子在当院一放,深吸一口气,声音嘹亮,一嗓子喊出来。

“大哥们嫂子们弟妹们,快出来看啊,山鸡野兔给你们带来了啊。”

从各个屋里,一下子涌出来十几个老女人年轻媳妇。

矿工们的家属。

何宁把山鸡两只两只从袋子里掏出来。

“哇!是野鸡呀!怎么抓的?”

“喂,你哪儿人呀?”

他们买山鸡兔子之前,先确定何宁是哪儿人。

“高崖镇杨梢沟十里铺的,大妈们嫂嫂们,我昨晚熬了一夜在山里抓回来,把我差点儿冻死。”

“我一大早就出门,走着来的,走了三个多小时呢。”

她们蹲下身,用手扒拉山鸡,有几只扑棱棱想逃,双脚绑着,一个翅膀绑着。

“小伙子,你在袋子里捂着,怎么没捂死?”

“嫂嫂,我操心着呢,能让它们死吗?让你们见个鲜活。”

“多少钱一只,说价!”

何宁毫不犹疑,一口报出来:“一只山鸡十块,两只兔子二十,半只…嘿嘿,没法卖。”

“你这小伙,讹钱呢,一只十块?”

何宁不让价,但脸上微笑。

口气告饶:“大妈们,嫂嫂们,这都年根了,若我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谁愿意大晚上冰天雪地里抓兔子抓山鸡?求求你们,不要跟我还价好不好?”

“我挣个辛苦钱,血汗钱,救命钱,大家就不要计较一块两块了好不好?活鸡活兔,又不是打死的炸死的。”

“这两只我要了,给,二十块!”

一个年轻媳妇递过来二十块,提着两只山鸡走了。

“我要一只,给,十块!”

“我也要一只,十块给你。”

第一个人买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就有些急切了,抓紧要一只。

第四个人第五个人开始抢。

大妈们妇人们围过来一群,十五只山鸡已经被抢完了。

他们抢两只兔子,二十块钱递过来。

何宁都没看清楚谁付的钱,兔子又被谁拎走的。

腊月二十四,什么东西拿来到这儿,都是一抢。

“我以为是鱼呢,山鸡兔子,有没有也无所谓。”

说这话的人,给自己没抢上东西的心理安慰。

“根嫂,你男人说今天去镇上给咱们背鱼,他到底去了没有?”

“切,懒怂一个,睡到现在还没起来,他能给咱们背鱼?”

“这咋办?今年过年,咱连一条鱼都没有?”

何宁听到这话,脑子里忽一道亮光,把说话的两个妇人叫住。

“嫂嫂,你们的意思,鱼必须要有?”

“小伙子,这不明摆着吗?过年了,年年有余,可你拿来的是山鸡兔子,唉!”

“要不是前天突然下这场大雪断了路,卖鱼的人已经来这里了。”

“嫂嫂,给我一个馒头,赶下午,给你们把鱼背来。”

妇人们大喜。

“只要你把鱼背来,新鲜着,给你最好价。”


何宁大口咬着馒头,捂在怀里的一罐头瓶热水喝上一肚子,大步往县城去。

五十里雪路,身上没了负重,一路慢跑小跑,三个多小时到县城。

重生回来,心里是巨大的喜悦兴奋,支撑着他给妻儿挣钱。

山鸡卖掉了,兔子卖掉了。

昨晚还身无分文,现在,一百七十块钱在身上。

一百七十块钱带回家,能给老婆这些年来一次巨大的喜悦。

但这一百七十块钱,还能翻个番。

别说五十里,就是五百里,这几天,他也要想办法折个一来回。

三个半小时,何宁觉得自己也就是出了一口气呼了一口气的花费。

装兔子山鸡的袋子抖干净。

农贸市场里,一家一家鱼铺子问过来。

鲤鱼一斤一块五,多要便宜两毛三毛。

何宁身上有了买兔子卖山鸡的一百七十块。

全部卖成鲤鱼。

一共四十六条大鲤鱼,装两个袋子,有一百斤。

何宁瞪眼犯愁,背二十斤重没问题,但背一百斤,徒步去红会矿区。

不可能!

四面瞅瞅,县城农贸市场,有没有拖车滑板车什么的。

转了一圈儿,盯住了一个妇人脚下的小拉手车。

“大姐,你这小拉车怎么买呀?”

买菜大姐瞪眼,这小伙子奇怪,不买菜,买她脚下的小拉车。

“小伙子,我车子是拉菜方便用的,不卖!”

何宁时间紧迫,一分钟都不想耽搁。

掏出兜里的十块钱塞给她。

“大姐,我用你车子往红会矿区拉两袋子鱼,行行好,当我租的,明天还回来?”

这辆小拉车,买一辆新的,也就十块钱。

“行了行了,拿去用吧!”

何宁把两袋子鱼绑到拉车上,拉着小车转身就跑。

心里焦急,赶到红会矿区,就到晚上六点了,天黑了。

拉着一百斤鱼,穿着一身厚棉袄,沿着大路走。

虽然下了大雪,但大路上,拉煤的三角头大卡车偶尔过来一辆。

虽然慢腾腾,但比徒步快四五倍。

何宁伸胳膊拦车。

大半天过去了两辆都没拦住。

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沮丧。

一点点而已。

更多的是满心高兴喜悦。

拉着小车,小跑一截大步走一截。

后面一辆卡车打鸣,缓缓停在他身边。

司机脑袋从机房里伸出来。

“喂,兄弟,去哪儿?”

何宁大喜。

“去红会矿区,这些鱼,是给矿工家人们供的,她们等着要。”

司机手一挥:“赶紧上车。”

何宁把两个鱼袋子和小拉车一并扔上去。

对司机师傅千恩万谢。

“大哥,你不拉我,我就走到天黑了。”

“你这小子厉害,大雪天里,到县城拉上鱼去矿区,没你这么拼命挣钱的。”

“嘿,这算啥拼命!”

一来一回,八十里路,确实拼命。

何宁呲牙笑。

心里说,为着我妻儿过上好日子,别说雪山雪路,刀山火海我也要趟一回。

坐着大卡,聊着过年的喜庆,也就一个小时。

卡车去煤区装煤。

何宁掏出一条鱼,用车上的一张旧报纸包住送给司机。

司机哈哈大笑:“兄弟,祝你卖鱼发财!”

“老哥你拉煤发财!”

长吐一口气,拉着小车上的两袋子鱼,何宁已经站在住宅区院子当中。

扯着嗓子喊一声:“都出来抢鱼啦!”

接下来,可想而知场面有多热闹。

一块二毛钱一斤从农贸市场进来的鲤鱼,大小不一,没有秤。

一条五块八块不定,虽有误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一家子果然要两条,小一点的两条五块,稍大点儿的八块,再大点儿的十块。

两袋子鱼,差点被这些矿区家属们抢完。

何宁捂着袋子硬是拽回来两条。

“不行呀大嫂,我家不也得留两条?”

这两条鱼就差没捂在何宁怀里。

“小伙子,你明天还来不?”

“来!还是卖鱼,尽可能保证你们每家年年有鱼。”

“说好的啊,我们等你,我们就不打发别人折腾了。”

何宁转身回家。

因为坐了一趟顺车,省下了两个小时。

天上灰蒙蒙还看得见太阳。

跑出去一截,蹲下身子,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一张一张捋顺。

都是十块的一块的和两块的。

十块的数了二十二张,两块的数了二十五张,一块的数了八张。

一共二百七十八块。

两只兔子,十五只山鸡。

到这会儿,变现二百七十八块。

前世,二百八十万,二千八百万,何宁没任何喜悦的感觉。

但这二百七十八块,能给老婆巨大的喜悦。

巨大的喜悦先装在何宁身体里,倒不是有这笔钱,而是有妻儿。

老婆脸上的微笑,儿子叫爸爸的呼唤。

几乎是用一口气跑回了家里。

到大门口,才大口喘气,腿肚子发软,差点儿跪倒在地上。

扶住土院墙,呼吸喘匀,进院子里。

“爸爸回难了!”

何宁把扑上来的儿子高高举起来,哈哈大笑。

李娟从厨房出来,瞪大眼睛,用惊喜期盼的眼神看男人。

李娟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等了一天。

等他说,山鸡卖掉了,兔子卖掉了,身上有钱了。

何宁没说,先把儿子捂进怀里亲个够。

“爸爸扎!疼!”

“嘿嘿,爸爸好几天没剃胡子了。”

“宁子,我留了鸡汤鸡肉给你,赶紧进来吃!”

折腾一天,算算路程,差不多有一百五十里路。

腿肚子微微打颤,闻着一盆鸡肉鸡汤,肚子饿的隐隐难受。

儿子搂在怀里,给他喂一口,自己吃一口。

“宁子,我和儿子都吃过了,宁子,你……”

李娟是想问,那两只兔子,那些山鸡,到底卖到钱了没有?

何宁从怀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老婆。

“数数!”

接过钱,李娟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一阵眩晕。

今天一整天,她心神不宁。

她在心里把两只兔子和十几只山鸡的帐默默算了无数遍。

能卖七八十块钱。

整一天里,恍恍惚惚感觉不真实。

何宁出去一天,能带回来七八十块钱?

做梦呢!

不是做梦,他昨晚抓了兔子,抓了山鸡,炖了一锅鸡汤。

给她心上满满的一天安慰。

但李娟心里又扑腾腾恐慌。

他卖了兔子卖了山鸡,那笔钱难道不会玩赌输掉?

“他会输掉的,他不可能带回来交给我!”

李娟盼着何宁把钱带回来,又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会把钱输掉。

这个男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李娟又想,他大部分输掉,只要能拿回来十块八块,也算他重新做人。

傍晚这会儿,何宁一进家门,李娟心里就是万般恐慌。

他怕看到何宁输了钱一脸萎靡沮丧的神情。


何宁一进院子,哈哈笑着举儿子高高,把儿子搂紧在怀里亲吻。

依然是昨天脱了胎换了骨的男人。

李娟心里的希望火苗,忽忽燃起来。

然后,厚厚一沓钞票递给了她。

李娟身子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被何宁一把扶住。

“老婆你小心,还不到三百块就把你吓得!”

“三…三百块……”

“没有三百,差着二十几块。”

李娟手抖着,捏着钱。

“宁子,真是你挣来的?”

何宁把挣钱的过程认真说了一遍。

李娟听得呆愣愣半天回不过神。

这些年,什么时候,何宁认真做过一件正经赚钱事。

什么时候赚过这么一笔钱?

这几年,为着家里生计,她硬着头皮恬着脸,借钱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邻居。

但因为何宁好赌嗜酒,到现在,没有人愿意借他一毛一分。

村里人看见她就躲。

那种被人鄙视被人瞧不起的眼神,李娟受够够了。

儿子还小,她又怀了身孕,她能怎么样?

难不成一走了之?

九十年代初,农家妇人,没有离家一走了之的意识。

突然间,一沓钱从男人的手里递给她。

惊得李娟脑子里嗡嗡响了半天。

手抖得控制不住。

李娟微微闭上眼睛。

“宁子,你告诉我,我不是做梦!”

“娟,你没有做梦,这笔钱干干净净,是我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一百多里路挣回来的。”

李娟睁开眼,眼泪汹涌而出。

她蹲下身,把儿子搂在怀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吓得何宁手足无措。

“老婆,我挣钱了,你还哭?”

“宁子,我是高兴……”

李娟是高兴,但心里的一半感受,还是委屈。

“妈妈?妈妈不哭,哇…”

李娟泪流满面哭,吓得孩子也张嘴哭。

何宁把儿子搂紧在怀里抱起来。

“儿子,谁说只有腊月二十三能放炮?咱今晚继续放炮。”

院子里,和昨晚一样,父子俩放炮。

点着引线,何宁抱着儿子转身跑开。

儿子在他怀里又咯咯笑。

李娟稳住心神,手里捏的钞票,仔仔细细的,认认真真的数了一遍两遍。

没错,二百七十八块。

从屋里出来,看着父子俩放炮玩。

儿子咯咯,丈夫哈哈。

李娟脸上,多少年来,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舒心笑意。

何宁抱着儿子放了十来个鞭炮,再把儿子抱进屋里烤火。

李娟站在他身边。

“宁子,明天去镇上赶集,给儿子买一套新衣服,再买些粉条,糖果花生,宁子,钱不能乱花的。”

何宁站起身,把自己的打算给老婆说清楚。

“娟,这笔钱我给你,让你数明白,让你知道我今天的收获。”

“但是,我要用这笔钱做底子,明天一早,再去一趟黄塬县城,让这二百七十块再翻个番。”

李娟吃一惊:“啊?”

“相信我,再翻个番,最少五百块明晚给你带回来。”

李娟真不想把这笔钱又递给何宁。

“可是,我怕……”

李娟怕他把这笔钱输掉。

心底里,真的怕。

刚刚有的惊喜,又成了心底的恐慌。

“宁子,我不贪财,我不要五百,这些钱够了,你在家待着陪我和儿子,好不好啊,宁子?”

何宁理解老婆的心情。

他一出去不着家,李娟就得心惊肉跳。

他再回来,就是骂骂咧咧翻箱倒柜找钱。

李娟怕怕了。

何宁转身到门台上,把袋子里的两条鱼提进来。

“老婆你看,过年前这几天,矿区的工人家属,每家最需要两条鱼。”

“但是,前天下了一场大雪,拉往矿区的鱼车两三天没法走,也没人拼了力气干这一趟活。”

“这是我能赚一笔钱的大好机会。”

何宁双臂扶住李娟身子,眼光灼灼。

这种眼光,李娟从没见过。

“宁子,可是……”

何宁呲牙一笑,在李娟额头亲一口。

“老婆,相信我,明天晚上我回来,这笔钱翻一番给你。”

李娟的恐慌心情慢慢沉下去。

她知道,这年头不是十年前。

勤快的人,有头脑的人,在腊月里想法设法用批发年货再零售的手段,赚一笔差价。

只要双脚双手不懒惰,脑袋活泛一些,这两天蹦跶一下,总能赚到一些零花。

李娟把捏着的一沓钱慢悠悠又递给何宁。

“宁子!真能翻一番?”

“肯定能翻一番,但是,明天我不能徒步走了,太累了。”

何宁想到一个办法,借梅姑家骡子车一用。

李娟点头同意。

“梅姑知道你是做正经事,会借你的。”

何宁怀里抱紧儿子,手里提上两条鱼,拉着老婆往梅姑家去。

到梅姑家院里,何宁先挨一顿骂。

“宁子,你像不像话,你老婆这个样子,万一滑倒了摔倒了怎么办?”

“梅姑,这不没事儿嘛。”

“还没事?出事儿了你怎么说?”

梅姑骂骂叨叨几句,再扶住李娟进屋里。

李娟笑着说:“姑,宁子给你送两条鱼来了。”

“娟,你说什么?”

“我说,宁子给你送两条鱼。”

李红梅大惊:“鱼?哪来的鱼,开什么玩笑呢!”

何宁把袋子提起来,嘻嘻笑。

“给,梅姑,两条鱼都给你,做熟后,一条给我老婆送来。”

李娟瞪何宁一眼:“宁子,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李红梅看清楚袋子里果然是两条鱼。

“这…你们哪儿来的?”

何宁卖山鸡卖兔子再反手卖鱼的事儿,李娟说了一遍。

李红梅看何宁,像看外星人。

“宁子,你妈把你重生了一遍?你能吃得了这种苦?”

徒步,背着东西走一百多里路,赚回来三百块钱?

怕梅姑不信,何宁从兜里掏出钱给她看。

“不是你赌牌赢来的?”

李娟摇头:“姑姑,不是他赌钱,真的不是!”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啊!宁子,这两天时间,你能吃得了这个苦,还真能赚回来一笔钱呢。”

何宁咧嘴笑。

“姑,这苦我吃不了,明天,二百多斤重的鲤鱼,我背不动嘛!那辆小拉车也拉不动。”

李红梅听出来何宁话里的意思。

李娟再推一把梅姑:“姑姑,他要用这两天机会赚钱,帮他一把。”

“借我家骡子车啊,这冰天雪地的,骡子也走不稳。”

“梅姑,不白借,明天傍晚我返回来,给你把年货办上。”

李红梅正愁年货怎么办回来,何宁这么一说,她动心了。

“行!我把骡子车借给你用两天,帮我把年货买回来,按东西给你算钱。”

这就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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