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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罪臣之女的生存法则

桃说不要马甲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四方割据邪教猖起的时代背景。女主,穿越重生,成了被流放边境的罪臣之女。男主,大将军府嫡出,可惜被灭了九族,要啥啥没有,全身上下除了拳头就脸最值钱。主生存,种田,基建,宫斗宅斗含量略少,无开挂,无空间,除了女主食用麻辣小龙虾过量,导致胃穿孔不治身亡后的穿越重生,再没别的灵异事件。成长型甜宠系爽文。主cp白郢仙/楚姒,甜。副cp梁宝卷/袁少锦,虐。女主人设:腹黑,有点子小聪明,善于抱楚娰得大腿。男主人设: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但不善于哄白郢仙高兴。女配人设:沉默的高岭之花。男配人设:聒噪向日葵,全世界就他长嘴。没有大纲直接撸,流水账文风,小学生文笔,暴力填坑,写不完剁手,以上。鞠躬~

主角:   更新:2022-11-16 11: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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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其他类型小说《穿越:罪臣之女的生存法则》,由网络作家“桃说不要马甲”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四方割据邪教猖起的时代背景。女主,穿越重生,成了被流放边境的罪臣之女。男主,大将军府嫡出,可惜被灭了九族,要啥啥没有,全身上下除了拳头就脸最值钱。主生存,种田,基建,宫斗宅斗含量略少,无开挂,无空间,除了女主食用麻辣小龙虾过量,导致胃穿孔不治身亡后的穿越重生,再没别的灵异事件。成长型甜宠系爽文。主cp白郢仙/楚姒,甜。副cp梁宝卷/袁少锦,虐。女主人设:腹黑,有点子小聪明,善于抱楚娰得大腿。男主人设: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但不善于哄白郢仙高兴。女配人设:沉默的高岭之花。男配人设:聒噪向日葵,全世界就他长嘴。没有大纲直接撸,流水账文风,小学生文笔,暴力填坑,写不完剁手,以上。鞠躬~

《穿越:罪臣之女的生存法则》精彩片段

“从前,有谁不知道袁家大小姐,袁少君的尊贵呢,想当年,咱们家光是宅子,便占了上陵城一整条街。”

奉奉虽是下人,却因七八岁上跟着家里的小主人进过几天学堂,认得几个字,口齿比外面的粗使婆子伶俐些。

她一边帮卧病在床的白郢仙擦手,一边瘪嘴,转首诺诺道:“都破败了,老爷少爷们没了,袁氏合族流放,仅剩的几个小厮在城外的盐场做苦工,女眷陪着洒扫浆洗,做的都是脏活儿……”

那些天杀的苦差事,连两房夫人都逃不过,更何况她们几个年轻的。

奉奉看着昏沉不醒的白郢仙,深深哀叹:“您这样傻傻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要紧,可千万别给外面的人知道了,她们要是知道姑娘不中用,还不把姑娘捆出去卖了。”

“卖了?”白郢仙放弃假寐,登时睁开眼,大惊:“我奶奶还在呢,谁敢卖我!”

奉奉状做急呼,一巴掌捂住白郢仙的嘴:“姑娘小声。”

小声有什么用?就算她闭上嘴,一辈子当个哑巴不惹是非,也改变不了她流落异世的事实。

无名的朝代,陌生的家,毫无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有这间家徒四壁,漏风漏雪的破房子,每一处都叫人火大。

已经三天了,自毕业聚会上吃着小龙虾盛宴酣畅一大醉到现在,整三天,她没走出过这间屋子,没吃过白米饭,没喝过清水,肠胃隐隐阵痛,手脚又冻的发紫,通体不爽快,连毛躁的发丝儿上都挂满了不甘和委屈。

亲朋好友没了,高床软枕没了,火锅奶茶没了,现在的白郢仙,吃的是树根,穿的是粗麻,铺盖的是草席,闻着刺鼻的炭火味儿,面对的,是一个肤质沧桑又疲惫胆怯的小姑娘。

奉奉姑娘梳着上辈子都不流行的中国娃娃头,那两坨羊角髻上,还绕着暗红色细线,虽只有十四五岁,却老气横秋的样子……

白郢仙看着她,仿佛见着了未来的自己,遂越发警醒,她捂着绞痛的腹部勉强起身,一把掀了被褥,踉跄冲出房门,冷风夹杂的霜花迎面而来,似兜头一桶冰水,扑地她精神抖擞。

四方院落,白雪皑皑,竟然是深冬了。

董嬷嬷从廊下慢步过来,破天荒地送上一套新衣,又随手递上一面镜子:“快年节了,老夫人今晚安排家宴,奉奉,好好给你家姑娘收拾整齐。”

“是。”

铜镜,稀缺家用工具,奉奉举着一双满是冻疮的手,接得小心翼翼。

白郢仙误闯异世这么些天,也还是第一次照镜子。

室内屋顶低矮,光线不明,粗糙的妆台上镜面模糊,铜镜里,隐约地映着自己的样貌。

年轻的女孩长发乌黑,圆脸,浅浅的双眼皮似小扇渐开,目中眼白净澈,瞳色漆黑,顾盼间如凤生姿,眼尾内勾外翘,别致的线条与轮廓,被暗淡的天光氤氲开,颇有几分稚嫩可爱的飒踏风尘之气。

可惜她唇色浅淡,不甚健康,身材……也过于干瘪。

白郢仙低头看了看胸口,又望向奉奉,问:“新衣裳宽松吗?”

奉奉:“宽松,嬷嬷让着尺寸做的。”

“春节,有新衣服穿,原来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白郢仙叹气。

“姑娘别叫春节!让人笑话。”奉奉纠正道:“是年节。”

“好……”

白郢仙悻悻然,眼看着奉奉的小手,拿起木梳,沾了油,将发尾梳开,长发一半用红线挽起,另一半绕过红线缠绕的发髻,再用木簪固定,余下发尾披散在身后。

样式,真的好朴素……

她珍贵无比的,大半人生……莫名换来这一遭,做不了公主仙女便罢,竟然连小家碧玉都够不上,实在憋屈得令人发指。

那红褐色的新袍子,还是粗布夹棉的,索性领口滚了一圈黑色的动物毛发,交领广袖,宽摆及脚底,算是好看的了。

白郢仙穿戴整齐,走出院子,四方闲逛了两圈儿。

袁家现在住的,竟是三进门的宅子,小也不算小,只是年久失修,败地不成样子。

奉奉曾说过,老夫人和其他长辈住前院,两个姑娘住在后院,家里仅剩的几个旧仆,大都跟着主子住,不复当年气派,说是从前,连洒扫的丫头小子们都能独占好几个大院子。

眼下却空落落的,小厮和女眷们大多都在盐场做活,院子里异常冷清。

各房门挂了红灯笼,墙边,路口,偶尔一两个人来往,见了她,也规规矩矩问声好……既然还把她当主子,那这几天她病着,怎么也没人探望,连至亲的奶奶和妹妹都未曾露面?

至太阳落山,天生暮色。

白郢仙回到自己房间,又等了一阵子,嬷嬷才来唤人。

彼时,天已快黑透,奉奉提着纸糊的四角灯笼引路,白郢仙一路学着丫头小步慢行,款款进了前屋正厅。

她俯首,敛眉一瞧,见屋里十几个女眷围着长长的矮桌席地跪坐,个个身姿端正,慈眉肃目,上位正中央,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想必是袁少君的奶奶。

奶奶身后站了两个丫头,俱埋首不语,雕塑一般。

白郢仙余光瞄着席间,着实,紧张的不敢呼吸。

这群人,骨血里刻着礼仪尊卑,哪怕落魄了,穿着粗布,吃着糙米,依然这般讲究。

她学着奉奉作礼,自顾站去奶奶身前,道:“祖母万福。”

袁老太太微笑点头,拍了拍身侧的空位,道:“坐。”

“谢祖母。”白郢仙入座后,顺势看向奶奶另一侧。

那边的女孩儿样貌清秀,细眉,丹凤眼,薄唇,眸色清冷疏离,叫人不敢亲近。

看这座位排序,她该是袁少君的亲妹妹。

“人都齐了。”袁老太太带头,拿起了筷子招呼道:“你们这些姊妹们难得一桌用膳,都别拘束,且和和气气,好好过个年……”

“祖母说的是,二婶婶,五婶婶,今日可不许扫大家的兴。”袁家二小姐举杯,正经起身,作了个礼:“姐姐大病初愈,表妹年幼,都沾不得酒气,少锦斗胆……代两个姊妹薄饮一杯,祝祖母,和婶婶们岁岁平安。”

“好好好。”老太太笑进眼底,十分高兴地拉着袁少锦和白郢仙,又看着二房家的小丫头,道:“咱们袁家,就只有你们几个姊妹,将来出了这院子,千万要记得今日,该相互扶持~”

白郢仙离家许久,这会儿,又被袁家的患真情戳了心窝子,遂神色动容,真挚道:“祖母放心,孙女将来,一定会照顾好妹妹们。”

二婶感动,也跟着点头长叹,她和五房的,吵吵闹闹怨恨了几个年头儿,怨大老爷一人造祸,连累合家落难,怨老太太只护着大房的两个女孩儿,却保不住她们的夫君。

可苦日子过久了,她也想开了许多,沾了蓄意谋反的罪名……袁家的男丁是怎么都保不住的。

二婶黯然抬手,夹起一片鸡腿肉,放进五房夫人碗里,道:“孩子们的将来,还要靠着我们这些老东西撑着!”

她是想说,合家团聚,咱们该放下芥蒂,和和气气吃完这顿饭。

五房是个操蛋的,本就不好相与,一听二房夫人故作好人,竟然,还堂而皇之地谈论孩子,气地,直愣愣摔了筷子冷脸道:“孩子?”

“我的儿子!我的夫君!早年便跟着他大伯去了,死无全尸,合着,你们都有女儿承欢,有姊妹帮衬,我却是个孤家寡人,二嫂嫂想卖老太太的面子,一个人委曲求全便是,可别带着我!?”

五房说完话,神色愈发张狂,她不看众人,当下甩手而去。

白郢仙瞧这一幕,吓得一声不吭。

今儿可是家宴……

难怪,她病了许久,都没有人探望,合着,袁家人口七零八落,要不是奶奶活着,这些满心仇恨的冤家怕是老死不相往来。

五婶撂筷子走人之后,正厅寂静,长辈们,小辈们相互看着眼色,默默吃饭,周遭,连碗筷相撞的声音都没有。

白郢仙看这一桌食物,最贵重的,属素炒青菜,剩下的,便是难以下咽的树根子。

她盯着自己的碗,暗自思量,外头寒风刺骨,像黄河以北的气候,可纵然天寒物稀,一家子辛劳整年,还能一点余粮都攒不下吗。

“姑娘们尝尝这个。”

袁老太太依次,从丫头们手里接过三个汤碗,挨个放到姑娘们面前。

白郢仙低头细看,见碗里清汤漾漾,里面有金丝小枣,糯米圆子,照袁家目前的条件来看,这甜汤过分精致了。

她不好意思一个人独享,遂拿了勺子,分出去一些,先给祖母一份,又分给其他婶婶,白郢仙看了看袁老夫人,小声道:“祖母心疼我们小辈,可我……孙女脾胃虚寒,吃不得糯米,不如长辈们先尝。”

袁少锦明了一笑,眉眼弯弯道:“姐姐不早说,婶婶不知道吧,她昨日吃多了白薯,腹痛到半夜,要不是奉奉去厨房挖蜜糖,被我撞见,姐姐不知道还要瞒我多久。”

“……”白郢仙咬唇,浅浅扯了个笑。

她哪里是吃白薯吃到腹痛,分明,是她自己不爱吃那树根子一样的鬼东西,又不好意思拒绝,才诳了奉奉说腹痛吃不下,想必奉奉也是照着自己的原话与袁少锦说的,才叫这位少锦妹妹误会了。

白郢仙环视一周,见大家的目光不善,遂轻轻放下碗筷。

她微微侧头,见祖母歪着身子,愣怔地看了自己半天,似不悦,又无奈:“再有这样的事,可不要瞒着,若婶婶们忙,你大可以告诉董嬷嬷。”

“……”

白郢仙默默点头。

话过三巡,她慢长的脑回路,才琢磨出一点滋味儿,袁家穷困潦倒,祖母一定把好的留给三个孙女,是明目张胆的偏心,各房长辈八成对此不满。

一口甜汤而已,她偏偏还要手欠地分给别人,说的好听了,是心疼他们,说的难听了,可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且,她这样大方了,要妹妹袁少锦怎么办呢,像自己一样把好吃的礼让出去吗?白郢仙自认一番好心,结果闹了一桌人尴尬。

偏偏这时候,袁少锦添柴加火,又说了那样一番话,教大家都知道奉奉偷偷去厨房挖蜜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个得了偏爱还不知满足的。

这位妹妹……明里暗里,倒是替自己稳稳拉了一波儿仇恨。

白郢仙过去生活宽裕,衣食无忧,从来不知道,为了一点糖,也能招来这么多白眼。

她心生一股无名火,俨然有了大把的求生欲望,吃不饱不行,不仅要吃饱,还要吃糖醋鱼,红烧肉,她要想办法从这里走出去。

不然再过几年,她岂不是要被卖给老男人做小妾!?

思及此,白郢仙猛扒两口饭。

隔天,辰时。

丫头端着水盆进来,忙道:“奴才伺候您换洗。”

“清早的,你急什么?”白郢仙问。

“盐场来人说,董嬷嬷病了,叫咱们家尽快去接人。”奉奉脸色惨白,满脸写着心神不定。

白郢仙知道,她与嬷嬷亲厚,定是心中难安,可转念一想,也该出去见见世面,遂速速擦脸,漱口,换上那件红褐色袍子,又自己动手,挽了个的丸子头,道:“我陪你去!”

奉奉:“您不能去!”

“别磨蹭,我说了去,就一定要去!”

奉奉见白郢仙严肃着一张脸,着实,被她说一不二的样子震慑住,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拉一把退三步的袁少君。

眼下的袁少君,一副断不容人忤逆的样子,奉奉又急着出门,遂匆匆翻出皂纱帷帽,给自家姑娘穿戴好。

皂纱长及腰侧,遮去了整个上半身,白郢仙被这东西罩地束手束脚,眼底仔细看路,还要快步跟上奉奉,一刻不敢分神。

袁府门口小路狭窄,雪花泥土泞在一处,四邻冷清,只小厮孤身一人,拖着板车……好家伙,白郢仙盯着那光秃秃的,寒酸到掉渣儿的木板拖车,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姑娘?”

奉奉把草编的垫子放上去,抬手扶人。

白郢仙见状,一脸委婉,她也不好当面挑剔这破车,遂皱眉,顺势坐上去问:“远吗?”

奉奉:“不远,半个时辰便到了,小姐曾去过的,盐场?就在青郡城外的西北边儿。”

半个时辰?那岂不是要一个小时?

她险些一口气倒不过来,直把双手交叉,抄进袖口,郁闷地蜷坐在一边。

天很冷,路不平,车乱晃,白郢仙就像冰天雪地里随风飘摇的枯草,可怜的要命,实在没心思再与奉奉闲话。


青郡,不似印象中的古代城邦,这里没有青石街道,没有雕花楼阁,也没有车马繁复往来。

巴掌大的地方一眼能望到城墙根儿下,街后大多是比肩接踵的灰瓦矮房,街前多是茅草摊子。

对比之下,城中那两座飞角长檐,金漆白墙的建筑,倒显得十分突兀了,奉奉说,那是青郡县衙,城里最富丽的地方,比守备府还要气派。

白郢仙好奇地多望了几眼,碍于脖子扭地太痛,才潦草收回视线。

土路泥泞,夹道有很多铁匠铺,书信代笔算命摊子,细细打量过,她发现,街边没有一家卖包子茶水小菜的馆子,也没有棋社赌坊。

看来,青郡的百姓们不好吃喝玩乐,他们的需求竟然集中在铁器买卖和书信代笔上?

“奉奉,青郡治安怎么样?”白郢仙问。

奉奉:“治安?”

白郢仙解释道:“……寻衅滋事打家劫舍的多不多?”

奉奉听了这话,两眼警惕:“咱们这儿,大多都是被驱逐流放的囚犯,夜里没人敢出门,劫匪自然是很多的。”

“所以呢?”白郢仙苦笑,道:“白天就安全吗?”

奉奉:“白天,会好一点,因为盐场那边儿上工以后,城里巡逻的官兵会多一些。”

“奴才蠢笨,许多事讲不清原委,只知道,陛下去年,把青郡以北的地界儿,全部都让给流寇了……”奉奉皱眉细想,沉默了片刻,又叹道:“北方,没有安定的地方了,听嬷嬷说城外那些流寇饿急了,连活人都吃。”

“……”

生食人肉?有了画面感的白郢仙登时手脚发麻。

想她一冶金工程在校生,橱窗型跆拳道业余爱好者,会画画,会跳舞,爱手工,能下厨,本来,该有宽广的大好青春可供挥霍……可一朝流落到这荒蛮之地,衣食温饱没了,如今,连保命也成了问题。

白郢仙后知后觉,越发惴惴不安,待出了城,视野更加开阔,心里却越发没有底气了。

青郡盐场,建在城外西北郊区的内陆湖上,湖水汤汤,寒冬腊月里也不结冰。

远望,雪山绵延,枯草霜泥一尽千里,天地失色的季节,万物死寂。

白郢仙在盐场外围,匆匆看了一眼,便被巡逻的官兵逮了个正着。

奉奉将她护在身后,袁家小厮见状,赶紧上前作礼,又低声下气禀明来意,那人听了,才喊了个年轻矮胖,手抱头盔的官兵来带路。

带路的军爷面相凶恶,白郢仙一路跟着,却不敢抬头看他,只别开视线,悄悄看向湖面。

目光所及,最显眼的,是整排高耸的瓦舍,瓦舍沿湖而立,四面通风,里面放着一个巨大木桶,工人们身着短打,低头忙着烧火,黑烟白汽乘着北风四散,缕缕不绝。

外面露天的空地上,放着几十个四方石槽,每一个石槽的槽底,都附着着一层乳白色粗盐。

白郢仙收回视线,埋起头,紧跟官兵,四人背对辽阔的盐湖,往东南边的茅草屋去,那才是女工休息的地方。

至草屋门前,带路的官兵站定,竖着眼睛吼道:“董嬷嬷在里面,赶紧的,把人弄走。”

“劳烦军爷带路。”

奉奉点头哈腰,话音儿一落,便提了裙摆,小跑进去。

草屋四壁都没有窗户,没有照明,屋里潮湿昏暗又冰冷。

董嬷嬷独自一人躺在木板床上,脸色惨白。

奉奉坐去床边,双手抱起嬷嬷的身体轻晃,可董嬷嬷双目紧闭,肤色灰败,没有一点要转醒的意思。

袁家小厮犹豫再三,还是咬了牙抬手,他试了鼻息,转而一脸无望。

奉奉见小厮那低眉摇头不成气候的样子,猛然深吸一口气,她心下了然,又慌乱地两眼通红,她一手摸着董嬷嬷颈侧的经脉,憋了半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渐渐哭出了声。

嬷嬷人没了……

白郢仙半跪着,依坐在床榻前,神色渐渐黯然。

听奉奉说,这个老阿姨,平日里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天做工,晚上缝补洒扫一刻不得闲,见了人总是笑着,自己都深陷泥淖了,也从不敷衍周围的人,这样好的性格,该有福报的。

“磨蹭什么,赶紧把人弄走,再哭,小心把你们叉去官府!”门口那官兵狠踹一脚房门,骂骂咧咧道:“晦气,死人的差事!”

白郢仙听这口风,心道,他刚又没进来,怎么就知道董嬷嬷已经死了?

怕不是盐场的监工一早把人折磨死了,还妄想图个好名声,这才谎称嬷嬷病重,让袁府里的人来接?

奉奉哑声抽泣,哭累了又气急,转身冲去门口,质问:“都是你们,不顾死活的使唤人,害的嬷嬷丧命,怎么有还脸说晦气?!”

白郢仙不及阻拦,转身便听门口动起手来,官兵打了奉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贱民!”

“老子今天……”

紧接着,门口传来叫骂和痛呼,声声刺耳,白郢仙听的头皮发麻浑身紧绷,她一转身,便眼看着奉奉被拽着头发拉扯进来。

瘦弱的女孩被怼在墙角,像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摆弄,草草一眼,吓得白郢仙血压狂飙。

看样子,今天护不住奉奉,他们三个,谁也不能毫发无损的出去,白郢仙心里恐惧,眼框泛起了红,她眼底惊诧地含着泪,因想活,所以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

趁那官兵不注意,她悄悄从床边捡了个铁箍的空木盆,绕去门口,一手轻轻地关了房门。

光线消失,室内骤然昏暗。

草屋黑暗狭小的角落里,只能模模糊糊看的清人影,白郢仙找准那官兵的位置,拎着木盆狠狠砸去。

“啊!?你他娘的小贱人!!!”

对方龇牙咧嘴,惊叫怒骂两句,立刻抱头起身:“反了你们这些杂种!”

白郢仙顺势踹去一脚,她不管不顾的发了狠,捡起木盆便是一通乱砸,只可恨吃不饱饭的细瘦身板使根本不上力。

慌乱拉扯下,她越是处于劣势,越是不得要领,急的,直掉眼泪,稍不留神,便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从前可是跆拳道的一把子好手,防身该不在话下,遂立刻反手回握,扭着官兵的手臂,借力转身,本以为反应足够敏捷了,可以擒拿手制敌,谁知道成年男人力气太大,根本拿他不住。

眼看姑娘要吃亏,袁家小厮夺了木盆,照着官兵兜头打去。

军爷一脚踹开白郢仙,撒手抽刀,因为屋里太暗,那一刀重重劈上粗石墙壁,反身又挨了小厮一拳,猝然摔倒在地。

白郢仙趁机得了自由,一脚狠狠踩上官兵握刀的手,抢了刀,仓惶后退,只听,不见光的角落里,接连闷声重响,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官兵刚还嚣张痛呼,这会儿,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草屋里,只剩空洞的,重物撞击的声响,一下一下,击打的节奏极有规律,夹杂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莫名让人恐怖。

几分钟过后,血腥味儿浓重四溢。

小厮喘着粗气,眼神狠厉地,扔了盆,他将吓傻的奉奉从黑暗里搀扶出来,抬头,刚好看到了白郢仙发抖的身影。

房门,不足半指宽的缝隙间,透进一缕天光,不巧,那一点光影变幻映着白郢仙半张脸,女孩睫毛似羽化的蝉翼,眼神破碎,不多惊恐,水汽氤氲的眼里怜悯更甚。

小厮看不懂她复杂的神情,只垮着双肩,小心翼翼地,扶着奉奉去门口,借着亮,帮她擦了脸。

白郢仙稍稍回神,同手同脚地把床边那半桶水拎去门口。

丫头侧脸青紫,领口松散,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抖着手,十分疼惜地帮奉奉换下了血污的外衣,又捡过自己的帷帽给她带好,对小厮轻声说:“沾血的衣服都脱了,脸擦干净,等一会儿,我开门,你去背上董嬷嬷,镇定一点儿,咱们还能出去。”

“嗯。”袁家小厮点头,手脚利落地脱掉染血的外衣。

白郢仙深吸气,不停打量三个人的仪表,一切妥当了,她才推开草屋的房门。

阳光蜂拥而至,她回头堪堪瞄了一眼角落,刚刚那个士兵鲜血盖头,软塌塌的一滩蜷在墙边,已然看不出人形了。

门外,万事有序,一切如常。

工人在远处干活,茅草房这边,只有一个士兵草草路过。

小厮吃力地背着嬷嬷,白郢仙扶上奉奉,三人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盐场外围,和守卫道了谢,匆匆远去。

返程,一路过半了,白郢仙才敢大口喘气,蓦然一回首,才想起板车竟忘记拖出来了,遂紧紧皱眉,有些烦躁地问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梁三狗,奉奉平时叫奴才狗子。”小厮答道。

名字很土,可是白郢仙笑不出来,她一手揽紧奉奉,吩咐:“你一会儿,带着董嬷嬷走吧,路上,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将人安葬了。”

“袁府,我不能回了。”白郢仙泪痕未干,嗓子也是干哑的,思量了许久,才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我们杀了人,到时候,袁家上下都会受牵连。”

狗子愧不敢言,眼神飘忽地,不停地看向奉奉,结结巴巴道:“奴才安葬了嬷嬷,便去官府认罪,姑娘和奉奉先回府,你们……不能流落在外。”

白郢仙摇头,解释道:“是我先打他的,况且,就算你服了罪,袁家大概也容不下我这个只会闯祸的女儿。”

那个士兵的死状,像一块烂肉,烂在她的记忆里,扣都扣不掉,它也许会长成心里一辈子的芥蒂,白郢仙觉得,心都脏了。

她本来,也没那么恶心的,或许刚刚太紧张了,教人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回味起来,那新鲜热乎的血腥味儿,狗子打人时,皮肉被碾碎的声音,一点一滴,细细密密地涌上心头,恐惧横生,似翻江倒海一般来,撕裂头皮的同时也哄然颠覆了她所有认知。

从前,还曾天真的以为,换了身份,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也没关系,她依然还是白郢仙,可以像个现代人一样,守着现代的生存法则,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总觉得手里沾了人血,一切都不一样了。

青郡城就在前方。

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青灰色的墙横断天地,它看起来并不高,也不厚重,可白郢仙知道,如果今天,她进去了,很可能再也不能出来,就算能逃过一死,也要被没有血缘,又没有人情味儿的陌生家族,和糟粕的文化捆住,一辈子不得喘息。

她不愿意。

白郢仙警惕四顾,又狠狠握了握奉奉的手,匆匆道:“如果,我要一个人离家出走,你愿意……帮我瞒着祖母吗?就说,我死了。”

奉奉眼神一闪,迟钝地看向小厮,似是反应不过来的懵懂样子。

白郢仙从袖口里掏出出城用的文牒,惭愧地,将小折子塞进奉奉怀里,说:“等狗子葬了董嬷嬷,你与他一道回家去,告诉祖母,少君闯了祸,无颜面见尊长,已经自行了断。”

奉奉:“奴才……不能一个人回去。”

丫头声若蚊蝇,北风呼啸的天地里,那动静儿几不可闻,可她就是咬了牙,看着白郢仙,哭道:“嬷嬷不在了,姑娘如果不回去,奉奉也不回去……”

家里没有依仗的奴隶,都被发卖出去了,她宁愿跟着姑娘走,也好过被牵去街头,当畜生一样变卖。

白郢仙:“你回府,至少还可以有个温饱,跟着我,明天都不知道吃什么……”

“不管吃什么,去哪里,姑娘带着奴才一起走吧,被人欺负着多活一年,和自由自在的活三天能有什么不同?”

狗子听奉奉这样说,急道:“奉奉去哪里,奴才就跟着她去哪里。”

白郢仙:“……”

梁三狗这小子长了一副秀清书生的模样,刚刚在盐场,却一改斯文做派,发疯一样的杀了那官兵,怕不只是为了救自己,更像是看不得奉奉被欺负。

“你们要思虑周全,跟着我走,往后祸福不定。”白郢仙看着小厮,皱眉,她心里急的很,生怕有官兵追上来,又不想拖家带口地与人同行。

狗子一心盯着奉奉瞧,见心爱的丫头两颊冻的通红,目光闪避,一张口,便呼出一团白汽,道:“自然是想好的。”

白郢仙轻轻点头,只当是默认了,她抬手,遮阳望天,见日不及中天,想着,这会儿也就九十点钟的样子。

奉奉一早说过,北方动乱,那便该南下,这寒冬腊月,她们要走就必须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南下,必经青金山。

“青金山上有个土地庙,奴才也是在盐场做工的,之前跟着官兵上山打柴,曾在庙里歇过脚。”狗子跟在白郢仙身边,扶着奉奉,三个人向着背离盐场的方向,边走,边说:“山头不高,路也不难走。”

“如果官兵发现盐场里死了人,不追究还好,一旦彻查,他们定会查到我们头上,势必会去袁府问话,也定会知道我们没回去,下一步,他们也许会去城关寻访,知道我们三个没进城。既没进城,便是逃了,方圆百里皆是荒山野岭的,能落脚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想找到我们可太容易了。”白郢仙苦苦一笑。

梁三狗:“……”

白郢仙瞧他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出言问道:“后悔了?”

梁三狗:“不后悔,奴才是觉得姑娘说的有道理。”

奉奉细声问:“那怎么办,入夜之后天寒地冻的,不找个地方避风雪,就要冻死了。”

“进山吧。”

放眼望去,只有天地一色的白。

青金山当真是荒土朝天,山势平坦,那枯木丛生的顶峰,还不及北面的雪山半腰处高,若是夜里在山上生个火,山脚下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前程危险,但没有退路,白郢仙决定堵上一堵,她拉着两个同伴加快脚程,傍晚进山,先找地方葬了董嬷嬷,待到土地庙门口儿,月上中天,天已然黑透了。

小庙,像是荒废了几百年,周遭破败不堪,外壁黄漆凋敝,门窗缺角,屋顶缺砖少瓦,处处漏风,里面却黑漆漆的。

白郢仙胆大,推门便进去了。

草屑尘灰,卷着一股子潮湿的馊味儿扑面而来,她掩住口鼻,回头问狗子:“有火吗?”

“火石?”

梁三狗站在门外,从袖口掏出一个布袋子,抖了一抖。

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哗啦啦掉了一地,月光下,白郢仙一瞧,见几个铜板,一枚钥匙,铁锥子……和看不清的一堆杂物,竟还有碎布头悠悠落地。

狗子挑挑拣拣了半天,甩了火。

他弯腰,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护着指尖那一点儿,也照不了多远的光,进门,见庙里空荡荡的,正对门口的神像雕地七扭八歪,台案处处挂灰不说,脚下,干草凌乱满堆。

白郢仙不嫌脏,亲手将干草拢作一堆,又去门外捡了些干木头,教狗子生了火。

很快,火光照亮一隅,身边终于有了温度,本以为能松口气,她刚想下坐下休息,却听一直安静不语的奉奉,陡然跳脚,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人呐!”丫头吊着嗓子,不停往自己身边蹭,吓地白郢仙直发抖,她顺着奉奉的视线,往角落一看,果然,草堆下隐约一具尸体。

男尸,尸体颀长,骨架匀称,这么打眼一看,人躺的笔直又规矩,倒像商场里,毫无生机的塑料男模。

白郢仙凑近少许,见那死人穿着黑色交领长袍,玉冠束着马尾,长长的黑发,凌乱地铺满了颈侧,生前,该是个有钱人啊。

她不猎奇,尸体本来也没什么可看的,可这男尸的脸,偏生得那么惹眼。

白郢仙绕着死人转了半圈儿,暗自赞道:眉骨生的整齐不说,鼻梁似山壁间起,下颌线入颈侧,似刀锋陷入了温柔乡,又似清泉入涧,看一眼,便教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怎么?一个男人的脖子,也能长的这般撩人……

眼下,庙里的火堆,烧地旺了,昏黄的光透着红晕,明明灭灭地遮掩了尸体的灰败。

男尸,眼看着像要活过来了一样。

白郢仙对着一个死人,上下斟酌,她慢慢坐在尸身边,突然问道:“他身上会有吃的吗?”

狗子一听吃的,二话不说,上前便扒着尸体翻翻找找。

白郢仙眼疾手快,一把扯住狗子,俯身,她另一只手,刚好按在男人胸口。

掌下心脏起搏势微,隔着衣物,隔着皮肤骨肉,白郢仙竟还能感受到一点点生机。

帅哥活着呢。

那怎么能不救?白郢仙一咬牙根儿,立刻双手交叠,压着男人,搞起了心肺复苏。

“姑娘!?”奉奉从进门便不吱声,这会儿,眼看着自家姑娘都跨坐在陌生男人身上去了,终是忍不住规劝:“姑娘,你这?不成体统!!!”

非礼勿视,狗子早早背过身去。

丫头红脸,急忙拉扯白郢仙,又劝道:“男女授受不亲!”

“他这么帅,死了可惜。”白郢仙推开奉奉,俯身去听帅哥心跳,悠悠道:“你不懂,我这一套手法,可是专业救命的。”

说着话,她便要给帅哥人工呼吸,吓得奉奉双目圆瞪,一口气险些倒不回来。

丫头差点儿背过气去,那死人却一口气缓了回来,似老尸还魂干咳一声,且连皮肤都渐渐地有了温度。

白郢见尚未与他口吻相接,只恍觉手心逐渐温热,遂两眼迷茫地低头查看,这一看才晓得,她两手尽是血迹。

那人胸口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洇红了大片。

他身上有伤……

这是,把人家的伤口按地大出血了……

白郢仙眉梢下飘,一脸垮掉的仓惶无措,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把活着地帅哥按死了,还是把要死的帅哥救活了。

听说,人就算没有受伤,在冰天雪地里睡着,也会失温昏迷,这人会不会,只是生命体征渐弱,睡过去了?

白郢仙的爸妈都是医生,她从小到大,听了很多别人的经验之谈,可自身并不专业。

这一顿操作猛如虎,阴差阳错把帅哥搞的大出血,她十分惭愧,这会儿,就只能干巴巴举着沾血的手,发愣。

“姑娘怎么办?”奉奉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帅哥胸口的衣物,道:“死人的血,是热的吗?”

“我像个死人?”

虚弱的尾音,嘶哑地,像是从干裂的土地缝隙中挤压出来,幽幽然一句,听着十分瘆人。

奉奉一下子去躲进狗子身后,三人具惊,白郢仙指尖一抖,死盯住苏醒的帅哥,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你!您,刚刚心跳都快没有了,不来点儿人工干预一定活不成,我是想着,救您一救。”她越是解释,越是没有底气,话说的声音越是小。

男人虚弱起身,靠着墙,轻咳了一声,不语,他眼皮半遮,下唇沾了一点艳红的血迹,目光流转间,尽是面对陌生人该有的冰凉。

白郢仙是个三观跟着五官跑的肤浅之人。

帅哥的脸,骨相分明,眉目自有霜雪,偏,两颊不寡不淡,难得的丰神俊逸,若不是带着病容,该有一番英气凛然的侠者之风。

狗子见白郢仙浑然不知退避,打着哈哈解释:“公子见谅,我们家姑娘无意冲撞。”

他拉着白郢仙远离陌生男人,道:“只借宿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走了。”

山中寂静。

狗子话音儿一落,庙里再没人吱声了,只余柴火堆里那一点点火星崩裂的声音。

主仆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那重伤的男人倚靠着墙,白郢仙瞧他神态疲惫却还算举止有礼,不像是地痞无赖那样的野蛮人。

重要的是,他身侧好像有个包袱,里面装得满满的。

是有吃的吧……

“你的伤,是不是还在流血?”

白郢仙向前凑了一凑,自以为羞涩委婉,实则一副理所应当的大方样子:“我可以帮你处理外伤,你可不可以,把吃的分我们一些。”

男人不说话,只瞥过来一眼,白郢仙本以为讨饭无果,却又见他一手翻了包裹,捡了个油纸口袋扔了过来。

纸袋里装了两个糙面馒头,虽有些冷硬,可是能救命的。

天知道,他们三个冻地浑身痒痛,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谢谢你。”

白郢仙万分感激,当下便将吃的分给奉奉和狗子。

她自己坦然,且毫不胆怯地去到帅哥身边,不等人开口,便主动上手,为其宽衣解带。

古人的衣物虽不好穿,但是好脱,里外连个扣子都没有,只解绳子便好了。

白郢仙掀开男人的衣领细细打量,伤处,于胸口偏右的位置,是三指宽的刀伤。

伤口外沿的皮肉泛白,流着血,明显有化脓溃烂的趋势。

她咬唇,蹙眉,低头念道:“已经坏掉的肉,还是割掉比较好,你有药吗,消炎的。”

“包袱里有刀和酒,白瓷瓶子金创药,黑陶罐子止血散。”

“……”

帅哥两眼无畏,一幅天地倾倒在前,也不为所动的样子,白郢仙心中桃粉色泡泡也跟着消散殆尽,竟是一点杂念都没有了。

她打开酒瓶子,一边洗刀,一边冲着狗子喊道:“火堆挪过来一点儿。”

狗子叼着半片馒头,念叨着说,挪过去太麻烦,一边又举着火种,在帅哥身边另起了一堆火。

“悠着点,您别把庙烧了……万一遭了山火,咱们可都不用活了。”白郢仙用酒擦了伤口,一边打趣着狗子,一边烧了刀锋,才去割那化脓的皮肉。

她动作起来,像扶着案板割猪肉一样娴熟。

帅哥隐忍,刀尖动一下,他人便跟着轻喘息一次,全程着咬牙,安安静静,甚至都没有过于激烈的痛呼。

白郢仙越发不敢怠慢,她动作又快又稳地收拾干净伤口,复又上了药,因没有绷带,只好撕了他的里衣下摆,将伤口裹好。

“伤口深,发炎……也很严重。”

白郢仙将他衣襟整理好,问:“你家住这附近吗?如果,你……公子愿意给些跑腿的费用,我们可以帮忙捎个信儿,让你家里人来接。”

她虽肤浅,却不是个没脑子的,也知道酒足饭饱才能思淫欲。

现阶段,“敛财”为第一要务。

白郢仙抱膝而坐,见帅哥冷嗖嗖地斜了自己一眼。

“您不愿意也没关系,如果顺路,我也一样愿意送信的,我们姐妹……虽无家可归,但也不是趁火打劫的小人。”白郢仙小声解释。

“你不是前御史台大卿,上陵袁家的袁少君?怎么会无家可归??”男人打量半晌,突然开口,虚弱道:“不记得我?”

“……”

白郢仙太阳穴一跳,缓缓看向奉奉。

奉奉一脸茫然无辜,竟连连摇头。

白郢仙又转念一想,这是遇到了连奉奉都不认识的熟人?

不合常理呀,据了解,她和奉奉向来形影不离,她认识的人,奉奉一定也认识,白郢仙姿态坦荡,故作试探,道:“公子认错人了……我……我叫白郢仙。”

“鄙姓楚,名姒。”

他不反驳,也没有追问,而是毫不犹豫地,不痛不痒地自报了家门?

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袁少君?

还是故意报上姓名试探自己?

他眼里不恨,不厌恶,也不喜悦,应该,不是袁家的仇人,也不像是相熟的友人,怕不是大街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又不深刻的过路人?

白郢仙心里戒备,她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社会结构,除了跟着自己的两个小朋友,更是谁都不认识。

今晚,只是遇到了长得很好看的人,她是想救一救帅哥,但更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些吃的。

现实,就是这样逼得人露俗,她不得不用着二十几岁,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反复熏陶过的脑子,拖着十几岁孱弱的身体行走人世,她本就不单纯,也不善良,却因遇到了长相美好的人,而自惭形秽。

想必,自己刚刚那一些厚脸皮的举动根本不讨人喜欢,所以帅哥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些被人打扰过的不耐烦。

楚姒确是不自在的,刚被扒了衣服……

片刻后,他疏离的目光也归于平淡,只单手,从包袱里拿出一节小指粗的翠竹玉雕,扔到白郢仙怀里,道:“能换几个钱,只当是,你今日叫醒我的酬劳了。”

是玉石。

冷兵器时代,这样小小一个也很贵重,白郢仙明知受之有愧,又不舍得撒手还回去,她脸色不济地捏着那东西反复摩挲,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窗口火光骤起。

白郢仙主仆三个警铃大作,只道是官兵搜查。


小庙空旷,除了神像后的缝隙无处可藏,可门窗外人影传动,脚步声杂乱逼近,眼看着,他们便要进来了。

白郢仙手里狠狠握着玉坠,推搡奉奉,两下把人藏去神像后,转身对楚姒央道:“我这丫头年幼,一会儿有人来查,你别说见过她。”

“……”楚姒骤然抬眼看她,不语。

白郢仙瞧他一副不理不睬的高傲样子,急红了眼,下一秒,敲门声骤起,她一转身,那些人便闯了进来。

四五个人鱼贯而入,都是穿着纯黑短打的七尺大汉,个个佩刀,这些人虽匆忙,却不莽撞,为首的一进来,便冲着楚姒去了。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很工整地向楚姒抱拳,作了个礼,随后,便杵在火堆旁,目光审视,恶狠狠地,盯住自己和狗子两个。

楚姒摆手:“无妨。”

“我们借,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白郢仙随着他话里的活口,急忙跟几位大哥解释了一番。

半分钟过后,那为首的黑衣人俯身,小心搀扶起楚姒,一行人神色匆匆,就这样当着她和狗子的面,走了……

白郢仙紧随出去,定睛一瞧。

见举火把的,背行李的,约五六十人有条不紊地护着楚姒下山去了,重重人影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余一排火把渐行渐远。

她一时消化不过来,两眼空空返回寺庙,一进门,见狗子和奉奉正蹲在墙角翻东西。

“他包袱没带,想是不要了的。”狗子笑哈哈,回头看了自己,搜刮地心安理得。

白郢仙歪头,两眼无语,从前的她虽然市侩,爱贪图一些小便宜,但绝不喜欢受无功之禄,拾遗尚且想着上缴,这别人落下的东西,怎么敢私吞。

她上前拉住狗子,劝道:“别翻了,他们忘了东西,会回来找的。”

奉奉踟蹰:“可奴才出门的时候走得匆忙,一个钱都没带。”

“姑娘,咱们也就……只剩几个铜板了。”狗子揽过包袱,本想再找一找,但见白郢仙板着脸,遂畏畏缩缩,只挑了吃的。

梁三狗把其他贵重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收回包袱,起身,去拢了火堆,道:“奴才守夜,小姐和奉奉睡吧。”

“好……好的。”奉奉看着白郢仙眼色,连忙接过话。

小丫头手脚利落地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铺了杂草,他们三个将就一晚,隔天晨起,天不亮便上路。

往南步行百里,至七果村。

七果村甚小,土道两侧民宅简陋,放眼看去,不及五十户,因天冷,各家门户紧闭。

黄土路冻地结实,表面结了霜。

乡里不见人影,只村口茶棚下,围炉坐着两个老头。

近看,两位老爷子身着广袖棉袍,一人满头白发,一人发色灰黑斑驳。

见了她来,发色偏黑的老头儿张嘴便问:“姑娘不是村里人。”

“长者慧眼,我们姊妹是从隔壁镇子来的,身上没什么钱。”白郢仙问狗子要了一个铜板,放在木桌边角,迟疑道:“不晓得,能不能讨几杯热茶?”

“哎~”

黑发老头子眉目慈爱,退让,他十分委婉地哎叹了一声,手上,倒是动作麻利的收了铜钱,道:“炉上有火,烹地是草茶,三位自便,可多饮几碗暖身。”

“谢谢爷爷。”

白郢仙高兴地招了奉奉和狗子,三人坐在炉子侧面的小桌旁,他们自己取碗倒茶,静静地歇脚暖手。

火炉另一侧,鹤发老爷长叹:“明朝一别,当是一辈子的事了。”

“老哥哥听我一句,今晚收拾了行装,明早跟我一道走。”黑发老头儿扶袖添酒,恨铁不成钢,道:“这几天,有多少军爷打咱们这儿过,你不是不知道,一定要等火烧去床边儿,你才肯罢休,守着这么个破地方,到底有什么用。”

“确是不中用,可我不像你,你养了个好儿子,将来去了上陵,那是一家团聚,我孤家寡人一个,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白郢仙听他这样说,遂抬头看去,说这话的老头,发须皆白,眼珠浑浊,确实比他对面的黑发爷爷年老很多。

狗子往炉里添了柴,顺手给奉奉续了茶,另一桌,白发苍苍的老人捋几把胡子,沉吟片刻,长叹:“上陵楚家,都散啦!”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造孽……谁叫天子沉迷美色呢,跟着梁贵妃两个人,都腻在行宫整两年了,不上朝不理政,要说,但凡是个忠烈之士,都该上谏劝诫一二,楚氏这一门能有什么错?如今没了他们,边关连连败退,这日子……更难熬了,我那儿子才是个没出息的,他要不是临阵倒戈,投去了天子门下,哪能活到今天?我说,老哥哥,蝇营狗苟大家都是一样的窝囊,你得过且过,随我去上陵,难道不好?”

白头翁摆手笑道:“算了算了,谁不知道南边儿黑旗道横行,我一把年纪见不得祸乱,只教我留在村里,安安静静去了算完。”

语罢,两个老爷子不吱声了。

壶中茶水滚滚,顶着壶盖反复开合,陶土相撞的声音极闷,听地白郢仙心里拘束,她看了看两个老人,好奇道:“爷爷说的黑旗道,是个什么道?”

“女孩儿家不要问的好。”白发老头面相慈善,俯身的冲着白郢仙一笑,说:“你几个兄弟姊妹,年纪还小,总之,遇到背着黑色旌旗的人,绕道而行。”

狗子:“……他们会抓人?”

“何止会抓人?”

黑发老头煞有其事,道:“据说,他们随身带着咒符,见了面容姣好的年轻人,便趁其不备,把咒符往人身上一贴,你猜怎么着,被贴了符的人,就跟喝了迷魂汤一样,任人差遣。”

梁三狗:“竟有这样的事?!”

白发老头:“小姊妹三个来七果村,是投亲?”

白郢仙摇头:“我们无家可归了,想着,南下去讨生活。”

“啊哈……”

黑发老爷子骤然大笑,道:“年轻人果真天真,可知,前方的西帘山,山脉绵延千里,高可登天,你们两手空空,无车无马,又是这样冷的天,如何过去?”

白郢仙垂首,满目失落。

“既无处落脚了,不妨在村里住下?”白发人看向老友,笑道:“咱们村,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十户人家有七户空着,你们啊随便挑个地方住,待来年春,再南下也不迟,是不是?”

狗子:“长辈们好心,奴才替我们家姑娘谢过。”

“你们家姑娘?”

黑发老头儿瞪眼一愣,道:“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这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 ,我可都认得!”

白郢仙转眼浅笑:“爷爷看我,哪里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因我这弟弟,小时候在有钱人家当差,学了这些说话的规矩,那家人都落魄了,偏他喜欢摆谱儿,怕不是想叫我姐姐?结果,人冻的嘴瓢,说差了。”

“是,说差了,是说差了。”狗子两颊通红,急忙搓手,紧跟着附和了两句。

奉奉自从挨了打,就变得怯生生的,坐在白郢仙旁边不敢抬头。

那稍稍年轻些的黑发爷爷,面相不善,看着便是个投机之人,白郢仙知道他明日将要南下,却也不敢主动开口求带,也不是什么人的顺风车,都能白白坐的,她们没钱,给不起车马费。

彼时,天色已晚了。

老翁默默对饮一杯,相携离去。

茶棚里的炉火渐微。

村里,零星几缕炊烟,正像那白头发爷爷所讲,这里确实没什么人了,尤其是临近村口两道的院落,门面挂了灰,有甚者,门窗都掉了。

“姑娘,咱们先住下吧,整两天都没有官兵来追,想是没事,过几天,我想办法回家里去看看。”

“不回。”

白郢仙合眼叹气,无奈道:“我不走回头路,过去的,全都忘了吧,人前人后别再叫我姑娘,你们两个不如叫我姐姐,患难一场,咱们应该有这个情分。”

“要算年纪,奴才比小姐和奉奉两个,都要年长许多。”狗子小声念道。

他明明言语平淡,白郢仙却莫名,听出了一丢丢不甘心,遂莞尔一笑,揶揄道:“你只管当奉奉的狗子哥哥好喽,见了我,还是叫声姐姐比较好。”

“……”

狗子老脸一红,猛然点头,人转身跑进村,路上,不忘喊道:“不要走太远了,村口这家就没人,咱们借人家房子住一两个月,想是无碍。”

白郢仙揽过害羞不已的奉奉,一道进村去。

他们在七果村住下了。

第一个月,白郢仙挖了地窖,存了冰,用狗子猎来的走兽,换了棉衣棉被,用山里的老木桩做了新的碗筷,又将借住的小院里外翻新。

第二个月,雪融霜尽,她用黄土混了石灰石粉末,像模像样地在后院糊了个网红土窑,用村口的花岗岩做了石磨,又将狗子从深山老林里背出来的黑土,铺满了整个后院的空地。

第三个月,草木渐长,西帘山碧顷千里,山花初显颜色,白郢仙用了七八天的时间,将山里的剑麻,花椒,山姜,芍药,梨花,杏花,野杜鹃,海棠树,只要认识的,便通通移栽进自家后院,不只这些植株,她还圈养了三只野兔,两只山鸡,和一只山雀。

第四个月,满院繁花似锦,她却不想走了……

若把青金山比作秀丽的小家碧玉,那西帘山便是坐拥珍宝的一国公主,不经意间一手馈赠,都丰厚的大气磅礴,白郢仙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她院里晒着的两屉桃胶,是从山里的桃树上扣来的,门口放着的半框蜂巢,是狗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深山老林里拎回来的,还有甜菜,补肾的三枝九叶草,治疗跌打损伤的“了哥王”,短梗小叶的野芹菜,只要白郢仙认得的草药果蔬,她一鼓作气屯了许多。

至七月初一,芍药花期已过,桃树杏树结了青涩的小果子,后院,绿荫遮蔽间,只有一树桂花儿,开的稀疏平常。

奉奉早起,在后院架了锅,生了火,她烧了一整锅开水,将棉麻的白布反复煮过,再干干净净地收紧碗里,一并送去厨房。

厨房一侧,打了置物架,每一层都摆满了瓶瓶罐罐,有糖,有麻油,有甜酱,有果干花茶。

白郢仙手里拿着一包风干芍药花,抬眼一见奉奉,便笑问:“狗子呢?”

“他去村口茶棚了,那边休整的差不多了。”

是了,上个月,是她嘱咐狗子,把茶棚的地面铺上石板,再将棚顶修缮一番来着。

白郢仙点了点头,从奉奉手里接过麻布,将其整整齐齐铺在竹编的小篓里。

“姐姐这又在做什么?”

“蜜蜂的窝,像这样过滤后,取滤布上的残余,再将其加热,它会融化成液体,然后,我再用布滤掉残渣,静置放凉,蜂蜡就会自动分层,凝固。”

白郢仙小声念着,她把篓子放到木盆上,将蜂巢倒进篓子里,捣碎,橙黄色玲珑剔透的蜜汁便透过布和竹篓,流进碗里。

麻布上,余下的便是掺杂的蜂蜡了,她看了看好奇的奉奉,解释道:“蜂蜡是一种动物脂肪,它可以做口红,唇膏,腮红和眉笔。一会儿,我把这大红色芍药花磨成细粉,再熔进蜂蜡里,它会变得像胭脂一样好看,再放些桂花油,味道更好。”

“姐姐怎么变得聪明又豪气,还会做活儿,上次您做的水粉,我擦了,狗子一直说好看。”

丫头一脸崇拜的看着白郢仙,道:“奉奉本以为自己是活不长了,不想能跟着您出来。”

“啧……”

白郢仙娇叹一声,说道:“改天,让狗子去河里摸鱼,等,咱们后院那几棵酸掉牙的山梨熟了,姐炖个糖醋鱼给你们开胃。”

“酥皮馒头也好吃啊!”奉奉赞道。

酥皮馒头,是用山鸡油和了面,勉勉强强烤出的起酥面包,因为野生山鸡实在是太精壮,一只鸡身上没多少油,只攒了那么一点,不够挥霍的,所以只做了一次,偏奉奉惦记着。

白郢仙笑着,把处理好的蜂巢溶液放在一边,转身出去,收了晒干的桃胶,和药材,这些东西当地人不认识,所以不值钱,连糙米都换不来,她冬天用野兔换来的白薯种子,已经种下两个月了,很快便能成熟,白郢仙不着急,她只想尽快把无人看管的茶棚经营起来,赚多一点盘缠傍身。

隔天午后,艳阳当头。

白郢仙邀了村里一个相熟的婶婶去茶棚纳凉。

两人走到村头,那老姐姐一瞧眼前光景,便惊讶道:“姑娘真是有个好弟弟,我这些日子,便瞧他在这儿前后忙活,看看这草棚子收拾的。”

“家里弟弟实在,别的不会,只会这些粗活儿。”白郢仙拉着她进去,道:“李婶婶坐。”

“姑娘……”

李婶欲言又止,沉吟了一阵子,说:“我前日,和张爷闲话了几句,他说,你们姊妹要南下?”

张爷便是他们第一次进村时遇到的白发老爷子,白郢仙一边回忆,一边看着李婶的神情,回道:“是,再等几月,要南下的。”


李婶:“姑娘把家里把持的这样好,就此住下吧,别看村里人都不怎么敢与你们姊妹搭话,其实啊,他们都喜欢你,连我家女儿啊,也很喜欢狗子呢。”

“……”

白郢仙一听这话,便知道李婶是什么意思了,这不就是挑女婿,看上狗子了。

说来也是,七果村哪里还有年轻男人。

都道去年,上面来人,浩浩荡荡地抓了一波壮丁,男人们都被收编,但凡家里有些本事的,都移居去南方了。像狗子这样年龄合适,人长又得整齐,可不成了香饽饽。

白郢仙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正好,奉奉端了两碗红糖桂花冰来。

“冰是冬天存在地窖里的,糖是自家熬的,桂花儿是树上现摘的,婶婶尝一尝?”丫头笑地甜。

李婶两眼弯弯地接过碗,侧着脸对白郢仙说:“姑娘想一想,去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的过活,再说,我家女儿长的有福气,若狗子喜欢,婶婶合家陪嫁过去!”

“……什么?”

奉奉人一僵,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下,委屈地脸都皱了。

白郢仙瞧丫头那副样子,心里一酸,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分装好的口红和散粉,放到李婶婶面前,笑说:“这是我做的胭脂水粉,想着,送给婶婶家的妹妹,衬肤色,她会喜欢的。”

“只是有件事,我该与婶婶交底。”她拉着自己的丫头,慢慢说道:“奉奉,不是我亲生的妹妹,因她和狗子有婚约……我当她是一家人。”

“啊?!”

李婶眼珠一愣怔,猛拍大腿,转而哈哈笑道:“看我这个糊涂的……是婶婶唐突了。”

白郢仙:“李婶说哪里话儿,咱们谈得来,将来家里有事,您只管使唤狗子。”

李婶皮肤很粗糙,圆眼,宽眉,是个敞亮人,一见奉奉尴尬,也十分不好意思的对她笑:“丫头,婶婶新作了一件短衫,这就回去拿来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奉奉半截儿话卡在嗓子,还来不及拒绝,李婶已经摆着手,撂出茶棚了。

白郢仙眨眼,柔声道:“我这样讲,是想让李婶儿断了念头,你若不愿意……”

“姐姐拿我取笑。”奉奉喃喃自语,再不好意思多说。

白郢仙尝了一口红糖桂花沙冰,偷笑。

李婶家的女孩儿年方十三,是个活泼好动的,得了白郢仙的口红散粉,很是喜欢,遂到处分说,说胭脂如何滋润,水粉如何色泽自然,粉质细腻,这一通彩虹屁吹满了整个七果村。

结果,十里乡亲,大女人,小女人们纷纷闻声上门打听,白郢仙本就缺钱,有送上门的客户,来者不拒,不过,她卖了所有的口红和散粉,也只赚了一口袋铜板。

到底,都是赚穷人的钱,后知后觉,白郢仙总是有些于心不忍,为了回馈乡里,她又花时间,教了村民如何嫁接果树,如何圈养小动物,教他们只挑最优质的种子留下,逐年筛选,可以培育出更好的庄稼,更要善用地窖存冰,存菜。

短短两个月过去,七果村越发热闹了,大家不再懒散,为了更好的生活,女人们都学着白郢仙,忙忙碌碌经营起来。

她自己也在村口的茶棚题了牌子,一钱茶水欢畅饮,二钱冰沙可解暑,三钱甜点管饱腹,这么一来,又零零散散赚了些过路钱。

万事顺遂,只一处怪异,物资流通活络起来之后,路经村子的外人,越来越多,多到不合常理。

白郢仙心里警惕,日常蹲在茶棚里听过路的陌生人聊天。

七月廿九,小雨。

茶棚檐下的毛草尖滴着水,外面水汽洇着天色,草木不振,看着十分压抑。

白郢仙原本坐在亭子里赏风景,见亭外来了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便拉着奉奉悄悄坐去灶台后歇手。

狗子倒是精神抖擞地摇手招呼道:“几位爷喝点儿什么,咱们这简陋,桂花茶只需一钱,无限续杯!”

“无限续杯?”

“对,就是管够,哥几个随便喝!”

新鲜词儿都是跟白郢仙学的,狗子十分得意。

那四人中,为首的最年长,穿的也精致,见狗子笑地开,也跟着乐道:“来四碗茶!”

话音儿将落,外面又进来两位,不过,这两人便不寻常了,蓑衣笠帽,佩刀,人也凶神恶煞,进门便坐。

奉奉吓得拔不动腿。

白郢仙见状,立刻倒了茶。

她端稳两碗水,绕出灶台,径直把茶碗,轻轻放在两个大哥面前,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钱什么的,爱给就给,不爱给,就不要了,煞气这么重的人,还是教他轻轻地来,速速地走……

狗子打点整齐,轻手轻脚地撤回自己身边,三人就这样不自在地守着灶台卖光景。

“两位道上的兄弟,是去青郡?”

问话的正是四人桌上,那衣衫精致的年长之人,不过,没人搭理他。

隔壁桌儿那两位带刀的兄弟不吱声,也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白郢仙以为,没什么事。

谁知,一晃神儿的功夫,两带刀大哥蹭地拍案而起,两伙人针锋相对一瞬,随即,便兵刃相向地打了起来,她拉住身边两个吓傻丫头小子,转身便跑!

“小崽子,给爷站住!!!!”

身后,哥们儿一声怒吼,白郢仙回头一瞧,见追来的,是四人桌的一个,男人长得瘦,跑的极快,大步一迈,便窜到自己身前。

白郢仙被堵在屋檐下,她将弟妹护在身后,半边身子淋着雨,紧着嗓子求道:“大哥饶命,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语毕,嚎啕大哭。

奉奉一愣,随即跟着抽泣。

只有狗子一个迟钝地,直接被白郢仙颠覆形象的哭闹,吓傻了眼。

身后,正打的热火朝天,不是武侠剧里的飞檐走壁,是,跟打军体拳一样丑的,但个个出手狠厉,拳拳到肉。

那两带刀的大哥,舞着掌心宽的精铁长刀,碎了碗,劈了桌,还他妈的戳漏了狗子刚修好的屋顶!

白郢仙眨眼,禁声,表情却越发委屈。

身前人,也不管她如何凄惨,突然大手一挥,自她腰间一捞,顺了她的坠子,大声质问:“你这东西哪来的?”

翠玉的坠子……

是在青金山山神庙的那晚,帅哥给他的,白郢仙一时间想不起帅哥叫什么,状作支支吾吾:“捡的!不记得是在哪里捡到的!”

“兔崽子!”男人揪着她衣领,大叫道:“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

雨水,顺着额角往下流,她发型也不蓬松了,人也慌张的思绪乱飞。

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若想灭口,那还不赶紧动手,只抓着玉坠逼问,本质,不就是想知道玉坠的主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白郢仙仔细观察男人,见他眯眼皱眉,目光审视下都是探究。

他们不像亡命之徒,但功夫上乘,四个人交流起来,有主有次,口音各异,倒很像是奉命办差的衣冠禽兽,思及此,白郢仙低眉,垂眸,浅浅抽泣道:“是今年冬天,在青金山里捡来的,大哥,您行行善,教他们快别打了,我现在带你们上山,去那个,我捡到它的地方还不行吗!”

她话将说完,还来不及喘上半口气,霎时,耳边惊叫炸起。

刀兵相接伴着鬼哭狼嚎,直听得白郢仙头皮发麻,她眼下,只想求天爷行善将自己带走叭,一了百了了才痛快!不要每分每秒都深陷生死一瞬。

白郢仙抖心尖儿屏息,回头,见奉奉双手捂脸,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身后,那两带刀的大汉,一人被双手反剪,另一人躺横,浑身抽搐着,双腿从膝盖处断开,伤口切面涌着血,白骨清晰可见,筋肉已经模糊了。

断肢十分可怖,只余光一眼,便教人汗毛乍起,白郢仙瑟缩难言,小声求道:“……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弟弟妹妹,他们年纪小。”

“哼!”

男人鼻子里出气,十分不屑地一撇嘴,当下喊话同伙儿要了绳子,三下五除二,将他们仨结结实实绑作了一串儿,白郢仙挣扎不过,急道:“大哥既然不肯放过我们,那玉坠总要还我!”

“闭嘴!”

男人眉毛一横,连拖带拽地,把他们三个拎上了马车。

上车后,白郢仙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抢了她坠子的男人,去到另外三人之间,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帅哥的事交代清楚,只要这些人还想要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就不会把她怎么样了。

但是,杀千刀的老男人,们,斯文又冷血,尤其是为首的,穿着最考究的那一个,就差把伪君子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他监督属下处理完两具尸体,一上车,便把白郢仙三个推出车厢,只准他们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

路上,车马颠簸,小雨淅沥不停。

狗子挨着车夫,紧紧护住奉奉和自己,三个人挤作一团,不多一会儿,里衣外衣皆湿了个透。

白郢仙最识时务,虽恨得咬牙,也还是十分配合地,将这四个缺德的男人引去了青金山山神庙。

小庙依旧,连那帅哥丢弃的包袱都还在,四个大汉一翻包,当下便眉开眼笑。

她知道,自己的用处不多了,待这几个人,找到了小帅哥的确切行迹,很有可能会杀人灭口。

白郢仙盯着庙里供奉的土地神,有气无力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一些人举着火把下山了,方向记不真切,要看着周遭的环境,才可分辨。”

“丫头,你少耍花样儿心思,人找到了,我自然放你,敢撒谎,小心你弟妹的贱命。”

“几位大哥衣冠楚楚,行事有道,想来不会为难无辜小辈,我都被捆的这么紧了,当然知无不言!”

白郢仙心气儿不顺,她明里暗里想着,要吊着他们的胃口,还要引这四人进城,人多眼杂的地方掣肘更甚,才更方便她逃跑。

彼时,青郡城尽数笼罩在雨幕之中。

四方河川辽阔,烟波朦胧,看着,倒有几分南方的景色了。

很难想象,三个月前,城里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这季节,正是北方最难熬的时候,过冬的口粮耗尽,新粮食还没成熟,流寇,流民,闹饥荒的百姓彼此之间不分你我,成群结伴地南下掠财夺物。

城中内乱时,青郡守备府上下官员,巧了,正开宴畅饮,品佳肴赏舞乐,席间,上位者带头,用了逍遥散,一众大小将军皆飘飘欲仙,哪里还管的上外面的变故。

可怜,疏于防范的前线驻军,群龙无首,终是大败,流寇趁机蜂拥进城,临街搜刮,遇到不服的便狠狠打杀,百姓伤亡严重。

兵荒马乱之际,街头陡然杀出一侠士,与之随行者有五六十,个个穿着简朴,身手了得,只以短韧为利器,面对长刀烈马的流寇,竟也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为首的,便是楚姒,此人系上陵大将军府嫡出的子嗣,家中排行第六。

自楚氏一脉败落,他行踪成谜,再不张扬的,任谁也没有料到,楚姒来了极北的青郡,且经历族中变故,路见不平,还依旧肯仗义相助,更令人瞠目的是,他带手下精兵赶跑了流寇之后,反手,屠了青郡守备府上下满门。

县衙老爷一听得消息,吓地,连夜收拾铺盖,卷了身家细软,仓惶逃窜。

一时间,城中大乱,但百姓多半拍手称快。

青郡城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它像王室的“监狱”,虽为流放之地,却收容了大批被连坐的朝中权贵之后,其中不乏有才干的,这些人得知了楚姒的身份,原随其后者,众。

楚姒虽不夺财,不揽政,看似眼中空无一物,却占尽天机,以楚家后人的名义招贤纳士,此后,他手段强硬地换了青郡城防,令大赦,释放了城内所有被连坐的罪臣之后,随即,开仓放粮,赈济城外流民,一朝得了民心,便以严刑逼迫当地大小官员主动让位,短短几日下来,他几乎将一个死气沉沉的青郡城,搅了个天翻地覆。

人纵有天大的本事,却不能肉白骨,楚姒父母亲人亡故,他依旧是个无家可归之人,现住的,还是青郡守备府的旧址。

府衙一应设施照旧,只有正大门上,那新换的,空无一字的黄木匾额,隐隐昭示着此地改天换日的事实。

入夜,雨未停。

守备府后院儿,只书房灯火通明。

会客的临门小厅,正中央,放了个红木沙盘,两侧耳房的隔断前,分别摆了两副相似的素面屏风。

楚姒一身墨黑的窄袖长袍,样式素净整齐,衣摆领下均不见褶皱,长发只简单用发带束起,俯首间,他将羊皮地图卷起,随手扔在了沙盘上,自己却一手捏了捏额角,站去窗前。

门窗敞开着,檐下菖蒲生地茂密,细长如兰的枝叶被雨水连连敲打,两耳只闻风雨,不见虫鸣。

小唐杵在门口候了许久,因得不到回应,复又问了一遍:“袁府……刚刚派人送了点心盒子,说是袁家老夫人,想亲自登门拜会。”

“叫厨房做几道菜且将礼回了……登门拜会倒是大可不必。”

小唐:“……”

见小唐不动,楚姒皱眉,不悦道:“愣着干什么!”


“六哥好大的脾气啊!”来人未至,语先到。

门口,小唐听着声儿转头一瞧,见是梁公子一手摇着扇,悠悠然自回廊拐角来,一打照面的功夫,他竟还轻佻地,冲着自己飞了个秋波。

这人,名叫梁宝卷,是当朝少府大卿,梁闳的庶子,年少,白色窄袖长袍,脚踩软靴,枯棕色的头发束在头顶,发尾整整齐齐编了个长可及腰的大辫子,举手投足一番侠义,眉眼弯弯的,连嘴角都带着笑,是一张天生朝气的脸。

他人进了书房,十分不客气,直往书案上一坐。

楚姒白他一眼:“你吃的饱了,没事做可以去大门口守夜!”

“六哥恼什么?”

梁宝卷把玩着扇子,取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说起袁家……我怎么记得,你与袁家大小姐是订过亲的呢?”

“……”

楚姒听这话,眉毛一挑,盯了梁宝卷半晌,才平心静气,回道:“你那表亲的外祖母可不是吃素的,七八年前,我父亲……第一次遭百官弹劾的当晚,还是她老人家,撕破了脸,亲自登门悔婚!”

梁宝卷只知道定亲,却不知道后来,还有悔婚这样的事,他这么顺耳一听,只当闲聊,可表亲二字,却是实实在在的入了心。

梁宝卷的生母,是袁老夫人远房表妹家的长女。

名门闺阁之秀,结果,却心甘情愿地嫁给袁闳做妾,生了儿子,尽心侍奉袁家二十年,末了,得不到一个善终。

人人都道,他为了救楚姒,背弃家族,是梁家的逆子,没人知道,梁闳是怎么对他母子二人的。

梁宝卷冷眼收了扇子,再抬眼,便有些委屈地瞄着楚姒,叹道:“六哥真会说话,专挑逆鳞掀。”

“啧……”

楚姒慢步过去,十分嫌弃地,给他倒了半盏水,嘱咐:“近一个月,城里来了很多外地人,你太冲动,少出门为好。”

“六哥放心,谁能精的过我呢。”

梁宝卷打着哈欠,起身欲出门,正巧,刚去不久的小唐,又进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文静的小唐,问:“差事办的妥了?”

“回梁公子,已经教人去袁府问候了,眼下,门口有几个自称黑旗道的,求见少主。”

梁宝卷脸色一变,扬手骂道:“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也配,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几人?”楚姒抬头,随口吩咐:“讲具体些。”

小唐上前,与楚姒拱手回道:“是四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儿,男的大多穿着讲究,身上并没有佩戴黑旗,两个女孩儿是被捆着来的。”

楚姒一听到有被捆着的女孩儿,便想起年少时,曾跟着父亲捣毁了一个黑旗道的地下宫殿。

可惜当时,那些人提前得了消息,逃的逃,散的散,他们别的没有搜到,却从地宫的牢狱里,救出了百来个漂亮姑娘,他到现在都不敢想象,那些教众到底为什么抓了这么多年轻女孩儿。

楚姒:“把人带去前厅,我一会儿过去。”

“六哥!”

梁宝卷急道:“为什么要见?你想过没有,才三个月,青郡城戒严,只给进,不给出,他们于千里之外,是怎么闻着味儿过来的,黑旗道到底有多少教众?有多少眼线?”

梁宝卷见楚姒不理人,便更加急躁地像个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黏上去:“上陵权贵之中,一定有他们的人,陛下多次围剿不成,你道是因为什么?”

楚姒不语,只拂袖出门去,梁宝卷一道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转过回廊,至院门口,楚姒撑了伞,梁宝卷便又挽着他的胳膊挂上去,问:“六哥!我说了这么多,你在听吗?”

“……”

在听,但懒得敷衍,他不是避事之人,任黑旗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既上找了门,那定是要见的,今日不见,他们改日,也会换个方式再上门来犯。

亥时三刻,风雨不歇。

前厅里,四角烛台烧着,正榻上无人,座下四席,每个卷耳桌上,都备了茶点。

楚姒一进门,见几个……所谓黑旗道来的,老的老,小的小,其间,只一人入座,是个中年男人,男人穿着不凡,衣摆沾了泥水,看地出来,他们是一路奔波冒着雨来的。

“鄙姓黄,黄苻,自南疆来,深夜打扰,多有冒犯,还请少将军海涵。”中年人起身,做了个礼。

楚姒入上座,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门口的小唐,招手道:“下去吧。”

“是!”

小唐离开前顺手关了房门。

雨声被阻断在外,厅里更安静了。

梁宝卷抱臂倚着门框,一双桃花眼,精灵古怪地盯着那些人瞧。

除了叫黄苻的,另两个随行的,也纷纷入席,而剩下的那三个年少的,就十分狼狈了,看着,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个个埋头屏息,双手又都捆了绳子。

他细细打量,总觉三人之中,站中间的女孩儿眼熟,遂几步凑上前,抬起姑娘的下巴,一瞧。

这脸……虽惨白,但五官分明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可不就是袁老夫人的长孙女!梁宝卷倒吸一口气,惊道:“表姐?”

“哦?”

黄苻惊喜回眸,径直问梁宝卷:“不曾想,两位竟是一家人?”

说着话,他骤然起身,一把将白郢仙拉至身后,姑娘在黄苻手里踉跄半步,随即否认道:“我不认识他。”

“表姐,你看看我,我是宝卷!”

梁宝卷不信,也不甘心,他人虽机灵,但也重情义,涉及亲近之人,便脾气躁,任性又不知收敛,这会儿,一见表姐失魂落魄,只道她是被这些妖人勾了魂儿,遂一把揪住黄苻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们把她怎么了?”

“有话好说!姑娘既是公子家里人,黄某放了她便是,少将军说,是不是呢?”黄苻斜眼笑问。

“……威胁谁呢你?”

梁宝卷炸毛,叫嚣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地方姓楚!”

楚姒自进门便一直默默不语,也见惯了梁宝卷撒泼,他先是给自己倒了茶,才抬眼打量黄苻。

黄苻老油条一个罢了,但他身后那女孩儿惹眼,人很瘦,穿着窄袖圆领的裙装,原本姜黄的布料喝饱了雨水,一半艳丽,一半暗淡,那张脸,很苍白,唇色宛如半熟的樱桃,眼灵似雀飞似凤起,顾盼间情绪丰富又饱满,一眼,可见其心镜。

楚姒记得她,去年,在的青金山山神庙,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当时他被这姑娘好一番糟践,以至于印象深刻,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否认自己是袁少君了。

“她不是你表姐。”楚姒沉声劝道:“休要无礼。”

“……”梁宝卷迟疑,松了手,眼睛,依旧不停地看向黄苻身后的女孩儿。

黄苻满意,理了衣领,便拂袖与楚姒拱手,道:“既如此,黄某便不兜圈子了。”

“世人皆知,大将军身系两朝功勋,攻,可开疆拓土,退可镇守四方。家主……与您父亲,也算不打不相识,多的是英雄相惜,也曾有言,朝中无楚氏,国将不国!”

黄苻话峰一转,又论:“我道教义,主众生平等,为的是救济苍生,少将军既已起兵……想必,是思虑妥当了,黄某见识浅薄,想着,你我看似殊途,但所求唯一,既天地不仁,我辈何不联手……”

“联手?”楚姒低眉,笑问:“为什么呢?”

黄苻:“家主承诺,愿与少将军共享天下!”

楚姒听了这话,心里不住冷笑,他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掀一下。

论地势,青郡地处西北,以西帘山为界,守着天险易守难攻。

论兵力,他已招揽楚家精兵百余,加之,这几月收编的当地驻军,足以御敌。论财力,只一个青郡盐场,它每日账上的流水,都足以养活一支军队了。

这会儿,陛下说不定,正商议着如何北上围剿呢,偏黄苻找上门了?

黑旗道是什么,不过一民间组织,这几年,才从地下,渐渐摆上了台面,教众虽多,却没什么章法。

这些人趁他根基不稳,威逼利诱,意图很明显了,想借他手对抗王室,想打着与楚家联手的名头,蛊惑百姓,他今天若应下,明天,乌合教众,便能把“黑旗道相助上陵大将军府遗孤”的美名,传满天下。

楚姒起身,行至黄苻跟前儿,道:“先生也知你我殊途……”

“少将军言之过早。”

黄苻不慌不忙,笑眯了眼:“昨日,黄某于西帘山脚下,偶遇可疑之人,将军猜怎么着,那两人的佩刀,刀柄盘龙,刀口双刃,您禁军出身,一定是认得的。”

“六哥……你说这世道?”

梁宝卷在一旁,突然拖着长音儿,叹道:“怎么?谁都敢拿陛下压人呢,谁人不知王室萎靡,如昨日黄花了啊。”

黄苻:“黄某不敢……”

“绑了三个小的来,说什么,你道救济苍生?” 梁宝卷陡然一脚,踹翻了黄苻身前的卷耳卓,破口大骂:“先生好大一张脸!”

楚姒:“……”

黄苻眼皮子一颤,回头看了白郢仙几个,复又舔着脸,拉上梁宝卷:“我道小公子为什么不痛快……别说您看这丫头亲切,黄某看她,也亲切。”

“我来的路上,见她戴着这个……”

黄苻埋首,自袖袋里掏出了个坠子,于梁宝卷眼下晃了晃,又送去楚姒身前,说:“是少将军的东西,我看了,也高兴,就怕她与您有缘故,这才绑了来。”

楚姒瞄了那东西一眼,冷笑道:“这么说,我倒该谢你了?”

“哪里的话,咱们有缘。”

老东西油腻的很,楚姒避之不及,索性转身,思忖了半晌,长舒一口气道:“夜深,先生倒不如住下,至于联手不联手的,也好说。”

黄苻一听这话里的活口儿,顿时高兴了。

要不是雨夜赶路,来的仓促,他本想把两个小丫头打扮一番再带来谈条件,眼下不能事事俱到,反倒真实,不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用美色做交易,态度若再谦卑些,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有意威胁。

虽说啊,那个,叫宝卷的小公子炸毛了,但楚姒不恼,这事儿也还好办。

他暗自窃喜地,看了眼即将跳脚的梁宝卷,惭愧道:“甚好,甚好,但凭少将军做主……”

“寒舍简陋,委屈先生将就一二。”楚姒半张脸隐在烛火里,皮不笑,肉也不笑,冷冷清清与梁宝卷吩咐:“带先生去厢房,好生安顿。”

“六哥!?”

“小公子别气恼。”黄苻憋笑,劝道:“我这两个丫头和一个小子,都送与您就是了。”

反正,他已经与楚姒攀扯上了关系了,这个三个小的,也算物尽其用,至于,她们刚刚听到了什么,会不会将今晚的事传扬出去……黄苻不在乎,黑旗道的名声臭啊,烂肉滚刀,又见不得光,只等着沾上楚家的荣耀一跃龙门,他有什么可忌惮的,他还巴不得把今晚的事传遍天下呢?

“先生收收小人嘴脸,请吧。”

梁宝卷龇牙白眼,弯腰抬手,一副恭送老佛爷的姿态,黄苻见了,更为满意,遂与两个随行的一道去了。

梁宝卷,自小就是个顾头不顾尾的,人走了,大厅门也不关,夜风就这样裹着潮气一拥而入,楚姒见那三个落汤鸡被风吹的瑟缩发抖,遂漫步至门口,关了门,复又走到白郢仙身前,问:“你和黄苻相熟?”

“……不!”白郢仙立刻摇头否认。

因确实不熟,她抬着被捆住的双手,急道:“我,家住七果村,他们途径村子的时候,杀了人,还绑了我们,一路上……”

“一路上,你告诉黄苻,曾在哪里救过我,还带了他们进城,对吗?”楚姒态度冷漠,却字字笃定。

他这样一问,正是把事实明明白白讲了出来。

去年冬天,白郢仙见过了楚姒病弱的样子,那时候,他像个美人灯,可供观赏把玩,脆弱的,毫无攻击性,这会儿,能健健康康的站着了,人竟高她两个头,漆黑的长袍多添森严,目光冰凉地压下来,教人连与之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白郢仙不想被误会,又有些心虚,遂低了头,娓娓道:“我被人劫持了,想多活几天,也想着,进了城,人多眼杂,才好趁机脱身,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您在城里,谁曾想,他们进城一打听,就什么都知道了,少将军明鉴,我姊妹几个……粗陋,什么都听不懂,出去了,也不会乱说话的。”

楚姒隐约弯了嘴角,心道,这话说的可巧,若真听不懂,就不会知道,刚刚的谈话内容能不能于外人道了。

这姑娘心如明镜,分明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懂了,还想活着出去?

简直做梦!


那厢,梁宝卷安顿了黄苻,径直冲回前厅,一进门,也不看楚姒,抓住白郢仙便问:“表姐当真不认我?你身后的丫头,我可是认得的!”

奉奉:“……”

“宝卷!”楚姒肃目:“退下。”

立场不同,他根本不关心谁是袁少君,也不希望梁宝卷与袁家再有牵扯,且不说,他不打算留这几个活口,就算是城里的袁氏遗孤,他也不打算让梁宝卷见的。

偏梁宝卷自己,不这么想,他还看不出眼色,愣是拉着楚姒,分辩道:“六哥不认识表姐,可我小时候常去袁家玩儿,不可能认错!”

白郢仙心率不齐,血压超标,身体也快凉透了。

她默默看向奉奉,见奉奉只顾狠狠埋头,半晌过去了,也挤不出一个字,看来,当真是认识的?

她一直想摆脱袁少君的身份,可这会儿,又冷又饿,思绪也疲乏,手腕被勒的痛,腿麻,身上凉,脑子热,脾气越发按耐不住,遂咬了唇,深吸一口气,回道:“她认识你,是她认识你,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与你一样,见了我便叫小姐,可我不是什么小姐,丫头与我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我到底是什么人,她现在也知道的。”

白郢仙越解释,嗓音越高,闹起脾气便收敛不住了,遂也不管死活,只顾申诉。

“我刚刚说过了,我住七果村,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还有一笼兔子,山雀,等着我回去喂养,偏被人掳了来,您们都是有本事的,何故,欺负我一个!要不是……我的父母不在身边,也不能任由我孤苦伶仃……被你们这些半截子埋进黄土的老古董们作弄!”

楚姒:“……”

白郢仙蓄了两眼泪,委委屈屈地,举着被绑住的手,将贴在脸侧的头发撸去脑后,抽泣道:“黄苻一行四人,但今天入府的只有三个,他们留了一个同伴在外面等消息,若黄苻死了,那个等消息的,便会联合当地教众再生事端,我说这样多,是想着,我们无冤无仇,本不必针锋相对,少将军容我大不敬,您骑虎难下,倒不如听我一言,顺了黄苻的意,与他公开誓盟结拜,大大方方的办一场,定要城里的教众都去参加,一网打尽了倒也干净。”

楚姒眼皮子一跳,顿时哽住……这小姑娘越发语出惊人,先礼,后兵,撒娇打滚儿,她一样儿没落下,出了气,晾了本事,末了,竟还不卑不亢地支了一招……别的不说,这一网打尽的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姑娘贵姓?”楚姒问。

“白郢仙。”

梁宝卷咽了咽口水,惊道:“当真不是袁家表姐?”

白郢仙皱眉,无力道:“我一介平民,真有高门显贵的表弟,怎能不认,两位要迁怒,只冲我一人好了……我和身后两个弟妹,萍水相逢,他们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

“白姑娘言重了。”

楚姒并不在意,又哪里来的迁怒,他反而是有些惊喜的。

难得,有人将胆大包天的行径润色的张弛有度,她这心性已够有趣了,偏刚刚,又像个男孩子一样撩头发,抬眼一张灵动稚嫩的脸,看似哭哭啼啼,说的,却是一般人都没有的眼界与心胸……

要说红楼楚馆,市井朝堂,楚姒哪里没去过,愣是没见过比白郢仙更新鲜的,他饶有兴致,只冲门口喊:“来人!”

“少主吩咐!” 小唐笔直进门。

“带去后院,严加看管。”楚姒挥手,浅声道:“找个会养鸟的,去她家里照看一二。”

白郢仙:“……还有山鸡野兔,一定不要把它们养死了,草民没什么钱,指着它们过活。”

楚姒一口粗气,道:“这些琐碎的话,你与小唐说就是了。”

梁宝卷站在一边,抱臂啃着指甲,眼睁睁看着白郢仙几个被带走,他才上下打量楚姒,又低眉顺眼地,蹭到人身边,问:“六哥,你从前也见过袁少君,怎么,不觉得这姑娘眼熟?”

“陈年旧事,没印象了。”

楚姒负手,出门前还不忘嘱咐:“袁府旧人不会真心待你,宝卷,你不小了,且处境艰难,不可再感情用事。”

“啊,知道了!”梁宝卷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五年前朝党纷争,他爹梁闳一手翻云覆雨,几乎掀了整个御史台,袁家当时被波及,自身又不干净,到底成了不得不被牺牲的那一个,可上一辈的恩怨,和后辈们有什么关系?

后来,梁闳要弄死他的时候,楚姒也没有因为他那死鬼老爹天天上谏,拼命揭楚家的短儿,就冷眼旁观,还不是一样救了他。

梁宝卷是实实在在的,从楚姒那里受了恩惠的,所以去年,楚家被灭门的当晚,他冒死带了一队梁府府兵名正言顺地,以征讨问罪的名义进了大将军府,亲自见了楚老将军,又偷天换日,带了一队楚家的亲兵出来,为的,就是拦住即将进城的楚姒。

梁宝卷一路上仗着年纪小,戏又多,连哄带骗地把楚姒送出上陵,北上期间,他们红头白脸的,架也不只打了一场,几番切磋下来,他才知道,想留在楚姒身边,必须听话……所以,六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喽。

他嘴一瘪,恭恭敬敬与楚姒拜别,回房去了。

至八月初,黑旗道于青郡有兴起之势,黄苻的底气一日比一日足,已到了和楚姒称兄道弟的境界。

梁宝卷对此,一直保持着大翻白眼的态度,他越是不满,黄苻反倒越是信了楚姒的诚意,于是,几人约好了,待半月后月圆之夜,邀方圆百里的黑旗道教众,在城北校场做个宴席,大庆。

是夜,月近中天。

青郡城北的校场外围三步一火杖,十步一风旗,四角有官兵严守,东方一侧为看台,看台正中央搭了供桌,桌上摆着瓜果茶点。

穿着各异的百姓三两相伴,陆陆续续自大门进。

至夜半子时,整个校场竟人头挨着人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每人低语一句的声量不算什么,可积小成大,整个校场乌央一片,吵闹的,跟沸水下饺子一样热闹。

楚姒波澜不惊地坐在看台一侧,梁宝卷则懒散,歪着半个身子站在楚姒身后,暗自咬牙。

两人手边挨着个四角方几,几案上备了热茶,茶壶口一缕白雾,茶杯皆空着,任谁都无心吃喝,只顾往看着台下。

远处隐匿在浓黑的夜色里,人影绰绰,看不清晰了,但眼皮子底下这一些景象,却被周遭的夜灯火杖照了个通透。

最靠前的那一排当中,有老人,小孩,有年轻男女,有衣着锦绣的,有粗布裹身的,这些人明明互不相识,却莫名整齐,个个眼神希冀的望着台上,照明用的火光映在他们眼里,仿佛变了味儿,似人续满了执念,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喝不上今儿这一口露水,他们似乎就不成了。

黄苻换了一身酱黄色道袍,手里捧着一个掌心大的铜炉上了台,他人于供台前站定,沉默了足有半刻钟。

楚姒看去台下,发现已经有人在迫不及待地咽口水了,他倒越发好奇,更想知道,台上这人能翻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彼时,黄苻合眼。

半晌,他又陡然换了个姿势,昂首翘脚,端的是一副仙人出世的神态,黄苻头不低,目不斜视,自供桌上捻起三根香线,只行躬身礼,拜了一拜,复又把香线插进铜炉。

随后,黄苻同伙端着一个矮脚卷耳桌上了台。

他们将桌子放在香案前,各自候在两侧。

而黄苻两手大开,举至与肩平齐,广袖大张着像个夜风里乍然欲起的,巨大的扑棱蛾子。

梁宝卷见状,猛然后仰上半身,低笑道:“六哥,不瞒您说,我爹,以前总觉得家里闹鬼,请了神婆做法,那婆娘开场前,也是这副样子!”

楚姒默默打量场下。

只见,场下这些人随着黄苻的举动而心动,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黄苻起身,他们便抻着脖子望,黄苻与卷耳桌前坐下,和手闭目,他们便双手合十,跟着冥想。

片刻后,黄苻睁了眼,提笔画符,黑色的墨汁粗浅不一,画风抽象,他闭眼甩笔,嘴里念念叨叨地默诵着,一口气胡乱画了厚厚一叠。

事毕,黄苻将明黄符贴放在一边,用镇纸压住,随后举着瓷碟自空中一挥,大叫道:“天降神火,佑吾苍生!!!”

这一嗓子,吊足了气,尾音长而尖锐,猛然刮破夜空,久久不散。

众人听得来不及回神儿,忽见,黄苻手中瓷碟呼啦一声明火骤起。

此火,竟如赤炎,火光却越烧越蓝,恍眼间幽幽一抹绿,果真不似凡间之相。

蓦然间,百姓沸腾。

校场似烈火烹油,吱哇乱叫起来。

有人大喊道:“当真有神明呐!!”

“神仙赐火了!!!”

“我道有上天庇佑,必是正统!”

百姓纷纷惊叹,跪地拜服。

黄苻云淡风轻地,将符纸扔进火种,不久,纸成了灰,他从胸口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把里面白色粉末倒进纸灰中。

这一盘子灰,被黄苻的手下小心翼翼分装成几十包。

“青郡分坛坛主何在?”

一玉官老头自人群中挤出来,小跑上台,看也不看楚姒,径直跪去黄苻身前大叫:“谢仙师赐药!”

“不曾想,你分坛的教众如此之多,先,紧着贡献多的分派。”黄苻扶袖。

“是。”分坛主接过极其珍贵的符灰,连连点头。

“你且先下去吧,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宣布!”黄苻起身,满面荣光地看向楚姒,弯腰礼让道:“少将军这边,您请上座。”

“黄兄不急。”楚姒抬手,问:“曹大人何在?”

青郡郡守,曹日,听了指示,疾行上台。

在场的百姓竟无一人拜礼,那郡守敛眉,颇为尴尬的站在一侧,默默不语。

楚姒遂扶桌,起身,行至黄苻身边,他并不入座,只看着台下百姓,高声问道:“自我入主青郡,也有些时日了,新任郡守曹大人,曾有言,开仓放粮只可救济一时,若想百姓安居,当减免赋税,不知在场的各位,以为如何?”

黄苻一听,心里打起了鼓,他想着,这不对,明明说好的是宣布双方联手为政,竟先讲起了税?是什么道理?

曹日得了楚姒给的台阶,眉开眼阔地松了一口气。

“将军仁德,若能减免赋税,哪怕只一两成,也是百姓之福。”人群中,一女孩高声答道。

百姓纷纷点头。

前排一衣衫褴褛的老头,扑通一声跪倒:“将军当真是我们青郡百姓的救命恩人,如今城里的流民少了,城北那些贼人再不敢作乱,咱们青天白日再不用躲躲藏藏,也能下田了,若能少一二层赋税,家里岂不是多一口粮?”

“说的是啊!”

“这样算来,咱们今年就不用卖小妹了。”一对中年夫妻愁眉苦脸地盘算。

梁宝卷好笑道:“听闻,你道教众,每人每月最少上贡一钱,咱们将军,倒也想着少征税,可也不打算让百姓们拿着结余的钱,供养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黄苻大惊:“哎?神明在上,小梁公子休要胡言!”

“神明?”楚姒呲笑,他冲梁宝卷使了个眼色。

随即,一队身披兵甲的小跑上台,将黄苻,及他两个手下捆押在案。

这三人不服,几欲起身反抗却不成,黄苻歪着脑袋被按在卷耳卓上,一双怒目圆瞪,扯着嗓子大叫到:“你诓我!上天有灵,命神火扶持我道,你今夜伤我分毫,必遭天谴!!”

台下,百姓顿时傻了眼,一边是解救他们于水火的楚将军,一边是他们奉为神明的仙师,一时间,众人皆不知如果是好。

万念一线之时,那黑旗道分坛坛主自胸口抽出一面黑旗,招摇呐喊道:“逆我道者,是为奸邪,当除之后快!”

楚姒神色大变,单手抽了梁宝卷的刀,冲着那叫嚣的老坛主扬手一掷,他出手之快,直教铁刃去势如破竹,长枪贯穿玉冠老人,致其半身悬空,双目圆睁,血口大张。

玉冠道袍的青郡分坛坛主当场毙命。

百姓大骇。


彼时,官兵已将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楚某自认待各位不薄!”楚姒冷眼扫过台下众人。

“两个月,三百条政令,每一言皆为民生!”他横眉肃目,厉声问道:“拜神为了什么?我当是为了安居乐业?除了那些符灰,黄苻等人,可管你们衣食温饱了?”

楚姒扬手掀了供桌,利落走至卷耳桌前,一把拉起黄苻,笑道:“不知道天降神火到底护不护的住你这条狗命。”

说着,他扯开了黄苻的袖袋,如所料,一瓷瓶从中滚落出来。

楚姒拿了个盘子,将瓷瓶里的白粉倒出来,一股子轻微的蒜味儿幽幽散开,他皱眉,举着盘子扬手一挥,盘中赤炎蓝光乍现。

台下,一片哗然。

楚姒反手将盘子一摔,骂道:“人骨里提炼出的粉末,见风起火,旁人不晓得便罢了,你装神弄鬼之前,怎不打听打听,小爷趟过得尸山坟冢,比你过得桥还多!”

黄苻弓腰侧脸,头被两个官兵按在桌子上,这会儿,人梗着脖子,哼哼了两声,便臊眉耷眼的不挣扎了。

人群中,一小姑娘大笑:“妖道骗我们呢,什么狗屁神火,将军让它烧,它不也烧着呢吗?”

“是啊。”

“怎么回事儿?”

“黑旗道妖言惑众,要我们上贡,却又不分粮食给我们,说符灰能治病,也没见真的治好了谁。可自楚将军入城,给了我们多少恩惠!?不管别人如何,我,从今往后,为楚将军马首是瞻!”

“所言在理,当为将军马首是瞻!”前排几个老者跟风呼喊起来。

楚姒看了梁宝卷一眼,道:“我等武将出身,尊求军纪严明,杀伐决断,向来不知道手软。”

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曹郡守有言,官,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

楚姒突然看向曹郡守,放慢了语气,说道:“这话,有其道理,在场的可都听仔细,即日起,一年之内免征粮税,往后,再有烧符寻道的,一经发现,杀无赦!青郡分坛坛主的下场,便是给各位打个样儿了。”

“啊……谢将军大恩!”老者感激涕零:“草民,代一家老小,谢大人们的恩惠。”

“将军英明呀。”喊话的,又是那个小姑娘,声音虽不洪亮,却是掷地有声,别树一帜。

楚姒闻声寻人,半天也没看清她人在何处,片刻后,那小姑娘又于嘈杂之中喊道:“求神拜佛,倒不如求求自己,多开几亩地,多养些家畜,哪里有活人被饿死的呢,有些个懒散的,只想不劳而获,可没有天上掉馅饼好事呢。”

这回,楚姒可看清楚了,丫头挤在人群中,昏暗的光线里,只隐约露着半张脸,正神采飞扬的举手明志呢,可不就是白郢仙?

他喊了两个属下,指着台下厉声吩咐:“把那个黄杉的小姑娘,给我捆了来!”

梁宝卷顺着楚姒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白郢仙,他还颇为意外,惊道:“呦,她怎么跑出来的?”

楚姒黑着脸,吩咐:“找几个字写得工整的,把这里所有的百姓登记在册!”

说完话,他回身,草草指了指黄苻几个:“关进大牢严刑考问!教他把黑旗道总坛里里外外交代清楚。”

梁宝卷:“是。”

楚姒急匆匆下台,路过小唐的时候,狠狠拍了人后脑勺一巴掌,道:“你跟我过来。”

他揪着小唐进了备用的军帐,不久,白郢仙也被带了进来,小姑娘一进来,便深深埋头。

她可真是有通天的本事,那小小的后院,四五个人前后守着门窗,竟也教她跑了?

眼下帐子狭小,里面没几件东西,一对桌案矮席,一台沙盘,只站了三个人,便有些拥挤了。

“小唐!”楚姒质问:“她怎么会在校场!”

白郢仙一哆嗦,不待身边小唐回话,便自顾道:“守院的都睡下了,我……民女,是想出来看看热闹,没想着逃,打算一会儿就回府去!”

小唐深知楚姒的脾气,哪里还敢解释,当下便跪地请罪:“属下失职!”

楚姒随手抄了个茶杯猛摔过去,气地,直咬牙根儿,若不是今夜来的百姓多,他原本,是打算将一干教众屠杀殆尽,真动起手来,哪个认识这丫头是谁?岂不是一道将她杀了!

白郢仙不知原委,只缩着脖子,顶着天雷偷偷看了一眼小唐,之后,面露苦涩。

悔恨啊,她刚刚干嘛要带节奏呢,教人抓了个正着,大概,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养得她没了戒心!

近一个月,她住在守备府的状态几近于躺平。

因小唐好说话,她有什么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人家甚至帮她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进府了。日常开个小灶,送侍卫一些好吃的,哄得大家其乐融融,十分开心,可是,她也不能一辈子被圈禁着吧。

白郢仙咬了咬舌尖,小声道:“将军息怒,您……睿智神武,刚一番恩威并施,收拾了黄苻,安抚了百姓,还给曹郡守立了威信,当真好手段呢。”

“……”

马屁过于直白,拍地楚姒不想说话。

他没个好脸色,今天穿的,是常服,交领,广袖,深色的布料看起来十分厚重,靴子两侧绣着浪滚白云的暗纹。

白郢仙盯着那绣纹瞧,心里却忐忑,刚见了楚姒俯瞰山河,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也胆怯了。

她低头,试探性地,自顾念道:“草民斗胆,想着,将军当务之急是囤积粮草,厉兵秣马。”

“听闻,西帘山南有条河,河宽水深又湍急,只有冬天,河面结了冰,才方便大批人马渡河,您就算不想着南下,南边的人,也势必要北上的。”

她吐出一小点舌尖儿,悄悄舔了舔嘴角,接着说道:“城外偌大一个盐湖,谁看着不眼红呢!今年冬天,正是一个契机,守得住,将军便能占了上风!”

楚姒闻言,骤然抬眼,饶有兴致问道:“姑娘如此见识,当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家里世代行医,民女读过一些书。”

白郢仙想给自己谋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她不能畏缩在一间小房子里草草度日,所幸,遇到了楚姒,这人作风算正派,又不做欺辱弱小滥杀无辜的混账事,分明就是可以追随的一条好大腿。

她狠了狠心,抬头看着对方,说:“我懂些农耕的文化,您可以派人去七果村打探,照我的方法,不只能提高粮食产量,还能增加畜牧种类,随之而来的副产品,也能很快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将军信我,农耕经济才是军事基础,行军打仗就跟临街撒银子一样,没钱怎么行?只要您,别关着我,再给我一点点权利,可保证一两年之内,您一定,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青郡。”

楚姒听这一番高谈阔论,逐渐掩面,憋闷了半天,终究……憋出了一声笑:“难不成,你还想做我的客卿??”

白郢仙学小唐行大礼的样子,拜了一拜,回道:“谁不想成为能创造价值的人,依将军行事,您定是个见惯了众生相,也依旧端正仁义的,极好极好的人,最是可以托付的,想要投入您门下,有什么奇怪?”

楚姒这会儿,被夸的十分受用了,虽不语,却莫名的,也想再听她多说几句话。

他隐隐有所期待,遂坐正,上半身稍有前倾,一手肘撑在案面,揉着额角,似笑非笑轻叹一声,问:“姑娘,想要多少酬劳?”

“多少都行,只要能自由出入就好,我不想被关在院子里。”白郢仙眉目舒展开。

小唐眨眼,愣愣看向身边的女孩。他自己这会儿,脸都红透了,白郢仙却浑然无知,话越说越飘,神态越来越自在,可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姑娘。

他们家少主虽长得玉树临风,可脾气黑啊,谁家女孩儿敢主动往前靠。

楚姒眼帘半垂,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目光审视地盯着白郢仙,他思虑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语气轻佻:“可以,有两个条件,一,你人,必须住在守备府,出入自由但要报备,二,若有所成,你将来的婚事,必经我同意。”

“……”白郢仙结舌。

正好,梁宝卷进来了,白郢仙回头看他,见他还是那天的样子,白袍,绑着马尾辫子,人跳脱的很,一进门,便雀跃大喊:“六哥,外面的事了了!”

楚姒点头应一声,起身,走至营帐门口,道:“小唐,你且留下陪着白姑娘,她同意,便带她回府,若不同意,带去大牢与黄苻关在一处便是了。”

白郢仙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立刻提着裙子起身,一步窜到楚姒跟前,辩白道:“民女求之不得。”

楚姒嘴角一弯,掀了门帘出去。

彼时,天色已见透亮,一行人打道回府,各自歇息。

隔天午时,日上中天。

梁宝卷穿戴整齐地冲进楚姒卧房,见人没起,便手欠,一把掀了楚姒的被褥,喊道:“六哥?”

楚姒:“……”

梁宝卷扯着被角:“快给我讲讲,白姑娘答应你什么了?”

楚姒:“……”

梁宝卷:“六哥,说一说嘛。”

“没什么……”楚姒小臂遮着半张脸,长叹一口气,哑声道:“她一个丫头,有些新鲜……爱玩闹的荒唐心思罢了,随她去。”

他一把推开梁宝卷,道:“传……咱们新上任的郡守与郡尉,午后,书房议事。”

无趣!

练兵,议事,除了这些楚姒的生活再没别的,梁宝卷这样想着,翻着白眼出去了。

门口,他遇到小唐,便问:“你家少主,是怎么安顿白姑娘的?”

“撤了看守的,其他一切照旧。”小唐俯首答道。

梁宝卷脸望着天,心情转好,因艳阳高悬,空气干燥又温暖,院里的菖蒲散着淡淡的花草香,他想了想,又问:“你不觉得,六哥待她好吗?”

“属下不敢揣摩少主的心思。”小唐惶恐:“小梁公子这边请。”

梁宝卷眉毛一挑,潇洒回房去,他写了帖子,命人速速送去县衙。

郡守姓曹,单名一个日,高瘦,长的彬彬有礼,是当地非常有名望的读书人,德行不错,但手段一般,为人不够强势,楚姒为了给他铺路,也是花了很多心思。

耳伯,便不同了,楚姒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副将,身形魁梧,皮肤黝黑,络腮胡,浓眉大眼的,往哪里一坐都喜气洋洋,他若提刀上阵,那比屠夫还不惧血腥。

两人一收到帖子,便套车去了守备府,至书房,楚姒与梁宝卷皆在。

耳伯拜礼,不待他人开口,便先回禀道:“听少主的吩咐,军队已重整,百人一伍千人一营,皆有亲兵带队,操练个半月,您可亲自检阅。”

“耳伯做事,晚辈自然放心。”楚姒眼帘半遮,一手搭在沙盘边缘,道:“请两位过来,是想再商议一下法礼制度,以军法治,过于严苛了,曹大人何解?”

“下官已将所想撰写册。”他将手里厚厚两本分别递给楚姒与耳伯,却唯独没梁宝卷的,人人都把梁宝卷当做傻小子……

“城里流民太多,又有流犯作祟,大赦之后,将军当众处死了几个杀人越货的,乡里之间,表面上也算安定了,但不乏鸡鸣狗盗的,下官以为,当以礼教先行,有违背者再酌情处置。”

耳伯揪了揪胡子沉吟道:“读书人讲求宽严并济,方长久啊。”

楚姒表示认可,他翻阅手册,随口道:“上月开仓放粮,昨日,又刚免了税收,咱们这一本账,几乎完全靠盐场撑着,既已与王室对立,早晚要各自为政,再过不久,南边的客商便不会再北上走商换盐,该早做打算。”

耳伯:“从前是因城里不安定,百姓青天白日也闭门不出,地荒了,钱袋子也耗空了,既然如今大好,是不是该鼓励农商。”

楚姒慕然抬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嘴角一弯,笑道:“曹大人,我与你举荐一人,宝卷!去后院带白姑娘来。”

梁宝卷这会儿昏昏欲睡,听见楚姒叫,他眼皮子一掀,麻溜去提了人来。


白郢仙第一次进书房,心不甘情不愿,硬生生被拉扯进来的,她又个子小,面对几个成年男子,十分不自在,进了门也不说话,只杵在门口。

楚姒指了一指她,对曹郡守说:“这位白姑娘,自称擅农商,日后,教她去你府上点卯,她若做不出成绩,你说与我听,必罚她去盐场做苦工。”

“女人如何能进县衙做事?”曹郡守恍觉不妥,瞪着眼上下打量着白郢仙,下巴都合不上了。

姑娘年纪这样小,那身板瘦弱的连衣袍都撑不起来。

楚姒神色冷淡地看向白郢仙,见她穿着樱草色的细麻短衫长裙,长发悉数拢在头顶,挽了个发髻,不配簪环,可那双眼睛生的别有姿色,浅浅的双眼皮,眼尾如小折扇合页半开,上有恣意张扬的神采,眼下却无辜可怜,就像她能屈能伸的脾气一样有滋味儿。

梁宝卷抱臂眯眼,目光来来回回的暗自观察,他想,他六哥或许得了一种病,一种见了白郢仙,便想逗弄一番的毛病。

书房一阵寂静,许久,无人搭话。

白郢仙的玻璃心碎了,这些人围成一团,在品鉴自己,气氛怪尴尬的,着实让人不舒服,前几次相见,她还能从楚姒的眼里看到一些礼貌的温情,这次却只剩冷漠和取笑。

“曹大人是读书人,到底比我们这些行伍的讲礼数,谁说女人不能进衙门做事,咱们楚夫人……”耳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他看了看楚姒的脸色,匆匆道:“行与不行,要看这位姑娘的本事。”

曹郡守听耳伯一言,退了半步算是妥协,他与楚姒作礼,道:“如此,下官一会儿回衙门,便给姑娘单独备一间房,辰时上钟申时散,如何?”

“嗯。”楚姒低语一声,算是,替白郢仙应下了。

再来,与耳伯谈到如何征兵之事,三个大男人你来我往,聊得兴致勃勃,竟也没人管一管白郢仙。

直到日落西山。

余晖从窗口透进来,照的书房半边红晕,已然到了晚膳的档口儿。

楚姒遣散众人,是打算叫人上菜的,可白郢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像是堵了气,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走到沙盘前,笑:“你这是不高兴?”

“不敢。”

“呵,想做我的门客,就学乖一点儿。”楚姒收敛神色,肉笑皮不笑的,他声音很低,很随意,盛气凌人藏于内敛厚重的心性之下,不易察觉,却很压人。

白郢仙莫名后退半步,解释道:“民女家里的女孩儿,不会像物品一样被摆上桌子,供人估价,一时不习惯,失礼了。”

楚姒头回听到这种说法,心间一动,好笑道:“委屈?”

“你要知道,不只女孩儿会被当做货物买卖,老人,男人,孩子,只要是奴隶,都会被当做商品评估,在往北,有暴民饿急了,一样分食同胞……我不喜欢无病呻吟,你有勇气在我面前耍脾气,倒不如花心思去为下等人筹划,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一开始我并不想留你活口。”

楚姒说着话,人已走到来身前,他很高,脸色之黑,语气之严厉,咄咄逼人堪比家庭批斗会,白郢仙后脚抵着门槛,抖着嗓子,支吾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楚姒:“滚出去。”

白郢仙:“……”

每一次见他,他都比上一次更凶!

长得帅有什么用,白郢仙皱眉撂脸,眼眶一红,落荒而去。

此后,很久,她再没见过楚姒。

哪怕两人住同一个宅子,也不曾偶遇。

白郢仙每天凌晨起,先去厨房帮忙,辰时再去县衙。

曹大人待她客气,却又因她是女孩子而轻视,但又时不时的,认同她的提议,两人一直处于一种十分别扭的氛围当中。

一月之后,曹日听了白郢仙的建议,征收了所有荒废无主的土地,用结契的方式,按着人口数量,平均分配给踏实肯干的农户,待后年一月份开始,粮食每年按二八七分,其中二层上缴县衙,称之新税粮。

如此,再多开垦荒地,移栽果蔬花草,让无业游民有工可做,既减少了流民乱窜,聚众闹事的可能性,又让人人都有口饭吃。

她用口述的方式,让衙门里的师爷代笔,将嫁接,授粉,选种,养地的方法记录在册,又找了几个聪明,又善农耕的来学,教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将科学务农的方法散播开,最好让家家户户都用水田养鱼旱田畜牧,隔年土地磷钾含量丰富了,再种什么别的作物,都是好的。

曹郡守不懂什么科学,却对征收土地的办法赞不绝口,每每与楚姒议事,都要感叹一句,白姑娘如此聪慧,要是投生成个男孩儿该多好。

这话,他从未当着白郢仙的面说过,直到有一天,小姑娘领着两个铁匠来找他,定要他随其去趟西帘山。

路远,几人带了随从,套了马车去的,一路颠簸到了山脚,又入深山。

至一山坳空谷之中,白郢仙扶着周围的树干转圈细看,眼下这几棵树,确实,是曾经被划了记号的,只是时隔一年,痕迹已经模糊了。

她从腰间的布袋中拿出一块红褐色的石头,掂了一掂,递给随行的,说道:“两位铁匠大哥,应该就是这里了,大家也帮忙找一找!”

曹郡守抹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席地而坐:“姑娘何必跋山涉水的来,这一程就算找到了磁石,也带不了多少回去啊!”

“领他们来认路的。”白郢仙语气轻快的解释:“劳烦曹大人,您亲自看过了,也好和将军回禀,日后,我打算请几个铁匠在这里烧了窑,安家落户,就地取材节省成本呀。”

“啊?”曹郡守累地席地而坐,目光一滞,道:“你这个丫头呀,怎么像个男孩子,以后还要不要嫁人?”

“不是您瞧不上我的时候了?”白郢仙皮的很,抽出扇子给曹郡守扇着风,笑道:“没人要,就不嫁了!”

“胡说八道!”曹大人恨铁不成钢。

那厢,铁匠已经挥着锄头在挖了,一个短打小哥过来,与曹郡守作了个礼,道:“大人,咱们找到了,我家两个哥哥都是行家,挖了几下一试深浅便知道,这是个矿山。”

“辛苦大家了。”白郢仙好开心地招呼:“天快黑了,收了工具,赶紧下山。”

当晚,他们快马先行,子时进城,待回府,已是后半夜了。

白郢仙怕吵到别人,轻手轻脚的绕过书房,一进后院大门,便见里外灯火通明的。

院里种的花被夜风拂起阵阵香气,她放松下来,去推了房门。

门一开,一屋子人。

小唐,奉奉和狗子,并排跪在正厅。

“这是干嘛呢?” 白郢仙扶着门框,一头雾水。

“姐姐?”狗子回头,扭曲着脸,嘴巴一直往耳房那边飘。

白郢仙进去侧头一看,见那通顶的书架前,楚姒一人,懒散地坐在她的书案边,手里翻看的,是她平时写写画画的用的草纸。

那些图纸估计他也看不懂,画的都是一些小零件的三维透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很害怕,白郢仙回头看了奉奉几个,慢吞吞走进耳房。

楚姒这时才掀了掀眼皮,冷冷看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夜半,一两点钟的样子……”

“我问,现在!什么时辰!?”楚姒语气加重,短促一句话像咬着牙说的,已然是不耐烦了。

可白郢仙,一时间算不出一两点钟是个什么时辰,心虚的很。

“让你自由出入,不是叫你夜不归宿!”楚姒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数落,一横眼,连眉间都皱出了川字纹,他垂眼,沉声又问:“小唐说,你去西帘山了。”

白郢仙:“嗯。”

“和谁去的,去山里做什么?”

白郢仙:“和曹大人一道去的,西帘山里有个空谷,谷底有磁铁矿,因为集中生产可以节省人力物力,所以说,想着,要把山里的铁矿建设起来,兵甲城建,都需要这个做原材料的不是吗?”

她这话说的,明明不是撒娇,却又轻又软,楚姒烦躁的心情顺意了许多,随之而来的,竟还有一些莫名的心疼,因这些粗糙的事,不该一个女孩亲力亲为。

“九月十五之前,你休沐,不必去县衙了。”楚姒默默放下手里的纸,脸上没什么表情。

白郢仙不知道他是不是不生气了?

或者又更加生气了?

为什么又不准她去了呢?

心里这样想着,便急忙解释道:“我以后,再不会这么晚回来,能不能别不给我出门。”

“休沐又不是禁足?”楚姒碍于脸面,又不会哄人,只撂下这么一句,便起身走了。

隔天,白郢仙像个咸鱼,一朝睡到日上三竿,磨磨蹭蹭换了衣裳,洗涮一番,才溜达去厨房。

咱们少将军这一整个后院,除了她和奉奉,便只有后厨掌事的嬷嬷是女人。

老嬷嬷一见白郢仙进来,也来了兴致,手里不忘洗菜,还惊喜道:“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被停职了……”她喃喃自语地穿过雾水缭绕的灶台,走到嬷嬷身边,问:“将军平时喜欢吃什么?”

“没有偏爱的,什么都吃。”

白郢仙偷笑,接过锅铲,说:“我来做吧……”

“嗯……姑娘当心烫手。”

嬷嬷痛快应下,转身忙活别的去了。

白郢仙把洗好的鱼打了花刀,过油之后,再用高温的热油定型,摆盘,然后随手捡了几个半熟的青梨,洗净,切块,用糖熬了酸酸甜甜的汁,淋在整条鱼身上。

油温烘的人浑身发烫,她挽起袖口,露出藕白的小臂,匆匆煎了两个蛋丢进砂锅,添水,再大火炖着,不久,汤汁乳化成白色。

这时,嬷嬷抱着一盆果子回来了,白郢仙高高兴兴的,又炒了一个青菜,便把手里的工具让给老嬷嬷,央求道:“可别说是我做的。”

“你这调皮的丫头。”

白郢仙吐露出一小截舌尖,撒了个娇。

嬷嬷瞧她可爱,便顺手捡了个浆果赏她,果子鲜红欲滴,味道酸甜,像小小的草莓,比覆盆子还大一些,她吃了两颗,便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黄油奶酪哦,好想喝咖啡,日料,更想吃火锅……

正午,书房。

小唐摆了午膳,楚姒入坐后,默默打量这一桌菜,不经动筷便瞧出了端倪,他看了看小唐,问:“膳房来新人了?”

“不曾……还是老嬷嬷掌厨。”

楚姒虽不好吃喝,可舌头没毛病,哪一顿饭菜的味道不似从前,他还是尝的出来的,一直不曾过问,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吃穿上的细微差异罢了。

但今日大有不同,这鱼,竟还烧出了一副鱼跃龙门的姿势,汁水晶莹地附着在上面,看的人胃口大好,汤盅里的食色清丽,宛如翠竹落进了白玉盘。

“派去七果村的人回来了?”楚姒拿起筷子,问。

小唐:“早上回来的,说白姑娘孤家寡人一个,查不到任何与她有亲密往来的,但……姑娘在七果村落脚的那一天,正是袁家大小姐失踪的第二天……少主,您看,要不要叫袁家来认人。”

楚姒用膳的时候没什么声音,碗筷都不曾相碰一下,吃好了,便漱口洗手,末了,若有所思的长叹一口气,道:“不必……她……这几天可曾出门?”

小唐:“不曾。”

“你传话……给曹郡守,就说,送白郢仙去他那儿做的是文书,不是苦工,日后少带着她上山下海!”楚姒说完话,便提了剑出门。

外面下起了小雨。

天地潮湿空濛,青石地面被浸润成了深灰色,凉风带着青草气一阵阵过,吹的人神清气爽。

楚姒走在廊下,眼见拐角处跑来一个女孩儿。

樱草色的裙子被淋湿了大半,额角碎发贴着白皙的皮肤,眼帘半垂,狠狠埋着头,是白郢仙,怀抱了一篓子花匆匆小跑来。

楚姒以为,她总能看见自己,谁知道,这个丫头两步上前,十分勇猛地,兜头撞上来,他骤然敛眉,下意思抬手一抵,一篓子红艳艳的花漫天散去,竹篓带花连人一道,被掀去一边。


白郢仙仿佛是被一把推开的,屁股着地,摔得七荤八素,她皱着鼻子抬头,一见楚姒,满腹抱怨生生惊吞回去,当下便煞白了一张脸。

好死不死,撞上了这么个活祖宗,她急忙翻了个身,把滚出去的竹篓捞回来,扶正,又捡了几朵花,才起身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楚姒,盯着白郢仙头顶那一片水红色的花瓣,抬手,了草拂去自己前襟的雨水,笑问:“小唐没告诉你,闲杂人等,不可擅闯书房?”

“我……”白郢仙咬了咬舌尖,轻声解释:“我不知道,上午天气好的,才刚就下雨了。”

她指着楚姒身后,说:“沿这条回廊,绕去后门,出去就是后院了,我……想抄个近路,没有别的,不好的心思。”

“你倒是轻车熟路……不是一次从这里过?”

言语间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是很得趣儿,楚姒抬眼笑了笑,不待白郢仙回话,脚下,躲着满地残花,绕过她,作势便要走了。

不出几步,余光中,那小丫头又一脚踩着廊椅,一脚踏上栏杆,竟是要直接爬出去?外面是两座粗糙的假山,他一时也摸不准白郢仙要干什么,遂回身扯住她的手臂。

本意,是想扶她一下。

可楚姒掌心很热,体温隔着轻薄的衣料熨烫过来,连带着指间的力道,赤裸裸的,教人无法忽视。

廊椅沾了水,虽滑,但白郢仙脚下踩的很稳,她只是想翻过栏杆,去把散落的花捡回来,一切都是顺利妥当的,反倒是被他这样一碰,章法大乱了,她人荒,腿便软,脚底一歪,整个人向后跌去。

白郢仙瞬间睁大眼,吓得花容失色,这个角度磕下去,可一不小心便要把人摔成两截了,她下意识捂脸,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楚姒只拉住了她的小臂。

另一手将白郢仙拦腰拉进怀里,他被一个活生生的白郢仙撞地大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围墙。

女孩儿年轻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窄肩,细腰,温软柔弱的触感教人心生怜爱,掌下,她腰侧那一片骨肉盈盈不堪一握,惹人……联想起一些风月弥漫的红尘往事,楚姒心里难以自持,表情也愈渐生硬。

只一瞬,白郢仙挣脱,退去一边。

花香潮湿甜腻地裹着她腰腹被触碰过的地方,浓郁的,仿佛连风都吹不散,白郢仙浑身发热,恨不能从头蜷缩到脚趾,她指尖儿渐渐发麻,颤抖,竹篓不能要了,花也不要了,只狠狠埋头仓惶逃去。

楚姒看那细瘦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手指攒进手心。

他转身,冒着雨,去校场见了耳伯,两人于营帐里,喝着茶,听着风,楚姒思绪依旧飘忽,心不在焉道:“黄苻招了多少?”

“黑旗道总坛在南疆一座无名山中,各地分坛坛主都是南疆亲派去的,主入符化水,普度教众,至于怎么普度,黄苻说,是要请神做场子,具体怎么操作,您……也见过了,装神弄鬼的说法,老夫不信的,若真有神明,咱们家一门忠烈,也不至于是今天的下场。”

耳伯扶着茶杯,问:“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不急,待兵马充实再南下,黄苻……且留他一口气,日后有用。”

楚姒抬手给耳伯添了茶,突然话锋一转,缓缓说道:“曹日一根筋,连哄我开心这种事儿都做不来,他若是哪里不妥了,您可要担待一二。”

“巧了,他上午管老夫要人,说要派去西帘山挖山取矿?咱们兄弟可都是上阵杀敌的!。”

耳伯气呼呼地揶揄:“他竟不知道调兵,要上头首肯,私下与我说有什么用,笑话,老夫可不舍得让手底下的人,去大山里挖石头!”

楚姒指尖轻抬,敲了一下桌子,笑道:“他虽比我年长,可总归不及而立之年,为人处事过于简单,这种人,晚辈用着倒也放心。”

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放他去做那些,不需要以人情往来去周旋调和的事,能省下不少麻烦。

楚姒腰背笔直,手搁在桌案上,指尖慢慢转着茶碗:“他要苦力,您把牢里那些吃白饭的送去便是了,批他小半个营的人跟着。”

楚姒:“怎可小看一座矿山,咱们需要兵甲,南下路途遥远,现有的那些怎么够。”

“老夫明白。”耳伯连连点头。

“调派人手过去,也不只是为了守矿山,找几个可靠的哨兵,盯住西帘山几条进出的山路,一旦有异动,咱们也好早做准备。”楚姒长长一叹:“互市通商,早晚要开城关。”

“……大将军若在,得知您能独当一面,一定是很欣慰的。”耳伯欲言又止,他还想说,恩仇不能忘,城里的百姓重要,可楚家的公道更重要。

毕竟,他老了,不年轻了。

“血海深仇晚辈不敢忘,但不能再白白牺牲兄弟们的性命,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楚姒起身堪堪一拜。

耳伯是眼看着自己长起来的,楚姒想,他小时候跟父亲去校场玩,见了耳伯还要叫一声叔叔,如今他两鬓斑白了,一身傲骨拖着年迈的身子,还在尽心辅佐自己,这份恩情……或许,唯有教他眼看王室颠覆,才得以偿还一二。

楚姒当下收敛情绪,漫步去了营帐门口。

他一手里摩挲着佩剑,人正背对着自己,少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多得是沉重压抑,耳伯颔首捋了一把络腮胡,又狠狠长叹:“少主,当以身体为重,不必太过操劳了。”

“嗯。”楚姒点头。

“那个……那什么,袁家的后人就在城里……”

耳伯走到楚姒身后,一反常态,吞吞吐吐道:“他家里人亲自来找过,老夫推脱了,没见,可先跟您说一声,他们一家子投机倒把,最是没骨气,若又将婚约重提,老夫第一个不同意!”

耳伯斩钉截铁,楚姒立刻回头看了他,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袁少君不是失踪了?”

“袁家不是还有个二小姐?”

耳伯翻出半个白眼,见楚姒脸色微变,才恍然发觉是自己逾矩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嗯!这……属下倒不是要插手您的婚事……”

“放心。”

楚姒拍了拍他肩膀,抬手掀开帐帘。

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外头一地泥泞,小雨淅沥不停,远处,两队人还在冒雨练兵,楚姒站在外面,盯着他们看了许久,至入夜,方才回府。

彼时,白郢仙两眼空乏,正呆傻地抱膝缩在床里。

隔着帷帐看出去,窗外都已经漆黑了,屋里烛火跳跃不明,她脑子混混沌沌,却还想着白天的事。

离开学校快一年,她已经开始忘记,从前与同龄的异性朋友们是怎么相处的了。

她也有过……青涩,却又闹得轰轰烈烈的暗恋?

白郢仙还以为,自己脸皮足够厚实了,可就在刚刚……只是被碰一下手臂,她竟然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末了,被那祖宗拦腰一抱她整个人都快没了,有一些埋藏已久,又似曾相识,却又难以名状的心情轰然而来……久久不散,几个小时过去,它依旧像午后轻风,夹杂着温热香甜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不停地,挑逗着她脆弱的神经,强迫着,想让她反反复复地想起年少时的某一个夏天,某个细雨敲窗的自习课,某一次圆珠笔划过纸页的声音,有个男生……会皱着眉,不耐烦却又十分真诚地与她说话,讲的是关于什么?

白郢仙抓了抓头发,她记不清了,只蜷缩身体,用额头抵着膝盖,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长相,他很高,很瘦,戴黑框眼镜,头发短短总是乱糟糟的,可是,他很聪明,成绩很好,谈起天文地理历史文学,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像极了学富五车的世家公子。

白郢仙曾经一度很崇拜他。

他没什么耐心,但人也不急躁,尽管不怎么高兴,他还是会真心实意地把他了解的知识细细讲给人听,而且,他皱眉的样子很严厉,比老师还像个老师,凶巴巴的样子,真的很像楚姒。

回想那几年,他好像,每一个晚自习,都会等自己写完作业再一道回家,路上,他们披星戴月,还会轻松地说笑打闹,男生笑起来,眼尾会出现两条细小的褶皱,看起来很可亲……和楚姒一样好看。

可是,他们真的像吗?

白郢仙脑子里一团浆糊,心里泛着酸,眼眶发热,这才多久啊……

她来到这,也就一年不到的光景……

白郢仙觉得,自己病了,得了癔症。

她对着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甚至扬言要杀掉自己的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想多了解他,甚至,想亲近他……

第二天,她鬼使神差地,做了一碟子蛋黄酥,偷偷塞进了老嬷嬷给楚姒准备的食盒里。

自此往后半个月,楚姒每天都有新鲜奇怪的糕点吃,对此,他没有半点儿表示,还吃地毫无戒备,且心安理得。

九月十六,白郢仙复工。

她一进县衙,便得知西帘山的矿山已经在建,十分高兴,遂召了两个铁匠来,想着,给他们讲些文明社会里惯用的科学打铁知识。

那两铁匠大哥,他们曾见过的,人一进来,彼此间,倒是熟络地礼让了一番。

白郢仙笑意盈盈:“先入席,桌上备了茶点。”

“姑娘客气。”

铁匠是城里人,家里世代做这个营生的,虽为人粗糙,但最是淳朴。

因曹郡守抬举,白郢仙在青郡城中也算有些声望,底下这些招揽来的匠人见了她也都十分敬重的。

白郢仙瞧着他们小心翼翼入座,一切妥当了,才直奔主题:“请两位来,是有些琐事要交代。”

“你们现用的熔炉,温度太低,我倒是有些办法……白云土,您二位可知道的吧?上次咱们说过的,就是土质松散,颜色泛白的那一种。”

“下次烧窑土的时候,改一下配方,三分之一以上的白云土,三分之一以下的砂石,余下的三分之一,一半为黄土,一半为磁石和黏土,用木炭烧,烧成了细粉,过筛子和水再铸炉,此为内胆,外层用普通的砖石,内外两层之间留出空隙,这么一来保温效果更好,至少,比你们现在用的黄土窑好很多。”

“姑娘怎么懂得这么多,上次您给我们改的摇臂风箱,可太好用了,省了我们兄弟多少力气。”铁匠师傅笑地又憨又钝:“明个,咱兄弟就照这方子试一试,若成了,定三拜九叩来谢姑娘。”

白郢仙拿起手边的草纸,命人递给两个大哥:“窑炉规制要改,尺寸对照着这个做。”

她说完这话,转念一想,图他们也看不懂,遂起身,绕去他们中间,问:“一会儿,我同你们一道去西帘山?”

“那不,不不不不,不成。”

大哥一路结巴地走到白郢仙身前,复又退了半步,抱拳,道:“不敢劳烦姑娘,山路不好走,曹大人再三叮嘱,可不敢再教您受累。”

“哈?”

白郢仙指着大哥手里的纸稿,问:“您两位再看一看?若看的明白,我不去也成呀。”

铁匠看着图纸,手里比划着,一一把各处尺寸复述出来,白郢仙细细听着,若有错处,她便及时纠正。

三人围桌比对到深夜。

你一言,我一语,说地口干,听地乏累,白郢仙身心俱疲,末了,只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轻地与两个铁匠大哥挥手拜别。

亥时一刻,小唐来了。

人站在门口,像个机器一样:“夜深,姑娘该回府了。”

“怎么劳您亲自来?”白郢仙慵懒起身,问:“楚姒吩咐的?”

小唐:“不敢直呼少主名讳。”

那是你们的规矩,白郢仙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这么说,她高兴了,自然可以谨守本分当个封建小可爱,可她现在有些累,没心情与人周旋。

小唐察言观色,见白郢仙一脸倦怠,便端茶递水过去,说:“马车在外面等着,姑娘不着急,先喝口水歇一歇。”

“谢谢小唐,我不累。”

白郢仙客客气气地出门,与小唐一道上了马车。

路上,她掀开车门,对着坐在外面的小唐,问:“听说,你家少主快要过生辰了?”

小唐一愣,答道:“姑娘可以亲自去问问少主。”

白郢仙轻叹一声,慢慢关上车门。

她想,她实在是不够了解楚姒,从前,也不过是从一些个下人口中听得一二,无非是家族没落,远走他乡,另立门户这样的话,还记得当初去年在七果村遇到的张爷,他曾说过一些楚家的事。

白郢仙想来想去,觉得,楚姒更像是个遭受不白之冤的世族遗孤,他不骄矜,不卑微,没有一点纨绔子弟该有的轻浮做派,杀伐决断,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虽然对自己很凶,凶是凶了些,可也没有真的伤害过自己,连狗子和奉奉两个都被留在府里白吃白喝。

所以她到底,该把她想要亲近楚姒的心情归咎于何处呢……

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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